卷一 昨夜星辰昨夜风 第七十三章 人至厚黑则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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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仪殿里,斟茶进行时的“宫女”伊同学忽然打了个喷嚏。
眉头蹙了蹙,想,哪个混蛋背后说我呢,呃,怎么有点被卖了的错觉……
却是半点迟疑不敢,深深跪下去,“奴婢该死!”
“算了算了!”净儿公主以难得的宽容连连挥手,气急败坏地拢着手团团乱转,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才刚小太监来报,皇帝什么病都没有,好端端地踏上金殿,依旧神情英锐,挺峻如剑,瞅见被他老人家下旨软禁的三皇子居然上蹿下跳地禁到崇政殿来了,来就来了,还带着丰满的大军和铁蹄,还连御林军都能给逼退了,还用明晃晃的刀枪指着被黑煞卫拥卫在中间的太子,深情表达他对皇帝的忠孝。皇帝冷然笑了笑,道,嗯,朕知道你的忠孝,朕更知道,一旦朕驾崩,这忠孝之情一定会到达顶峰,三皇子你十有八九会难以压抑蓬勃的忠孝,并用最铁血的杀戮来表达的。接着森森一哼,就把三皇子哼进了天牢。偏偏这等火急火燎时候,南宫彦又传出遇刺的消息,听说中了流矢,虽侥幸逃生,亦为了万全起见不见踪影,找不到这个智多星,净儿公主怎能不急!
伊同学稳稳端上茶盏,目光掠过净儿公主橄榄绿的裙摆,眼底掠过一丝玩味,却道:“公主不是跟洛王妃交好吗?何不去求她说个人情?”
净儿公主眼风一飞,忽地银牙一错。
叱道:“你懂什么!”
她飞出的眼风,似可割裂空气,听得见细小而锋利的声音,薄冰快刃般嗖嗖生寒,竟有不能自控的杀气,微微溢出。
伊笑天垂下眼睫,一抹微笑浮上嘴角,公主……你的心,若就此收敛潜藏,我还能留你一生平安荣华,可惜你反倒更为锋锐了。
吟妃操盘的这些年,令天怒人怨的庞大黑影,也有你的一份,不是吗?单看东郊无家可归的百姓面上,也须生食尔肉!公主……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对你的心,是纯粹毫无杂质的红的呢?
……伊笑天“诚惶诚恐”住了嘴,将茶盏高举过头顶,闷在那里半晌,又觉“主子心烦气躁实在是奴才不尽职”,于是堆着笑脸,高高兴兴和净儿谈京城诸般笑话,把那些八卦嘴儿嚼的舌头都说给净儿公主听——“月溟国来使,就是带了女主国书谴责皇上,要皇上交出青杀的那个,趁咱们现下朝中不安静,几乎是横着走路,嚣张得很呢,据说连皇上都不好驳他的话……就是忒好色了点,也不知道从哪打熬得好筋骨,一夜七次郎的,还好意思说想求娶宗亲贵女,真真没脸没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净儿公主掀了掀眼皮,“聒噪死了!退下!”
“是是是……”
伊笑天一溜烟的奔出去,奔得比兔子还快,留下净儿公主对着空空华殿泫然欲泣,半晌,绞着手指,一声悠悠长叹。
啊……母妃,这是报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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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笑天奔到宫门之外,歪着脸瞪一直老老实实缩着等她的丁冬,龇牙咧嘴笑道:“死小子,你主子的宴席是怎么布排的?”
丁冬茫然抬眼:“几十张放着各色点心的小案,围成一个椭圆的圈,案子不高,案后陈设着各色锦垫,诸人席地而坐……”
伊笑天拍拍他的脸,牙齿森森地笑道:“乖,那你还敢说你主子设宴只请了青杀一个?”
丁冬给她逼得咽了口唾沫,怔了怔,又暗自好笑,道:“本来就是啊。光青杀那些美人美婢都一二十号了,嘿,人家是风流剑客嘛,哪像咱们王爷,半点女色不近,每每拖着幽冥七卫作陪——王妃,你要是不放心怕王爷出墙,自己看去呗。”
“胡扯!”伊笑天盯着他眼睛:“好的不学学坏的,你看你脑满肠肥一肚子污秽,赶紧去茅坑里泄泄先!”
骂完嘀咕,没见过哪位男子把自己心仪的女子能够堂皇光明地卖给风流狗友——是她多心了吧?
呃……伊笑天有点纠结地对自己念经,是自己自恋吧,郜王爷邪魅惯了的,说说而已,哪里就能当真了呢,嗯,其实,她也没想谈恋爱哎。
摇摇脑袋,摇净乌七八糟的思绪,伊笑天跳上马背就走。
白马如箭一般长驰而出,烟尘般瞬间消失在丁冬眼前,丁冬注视着她轻捷飒逸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自己抱着肩,捧着心,望着那个方向,笑容很有深意,末了,又喃喃道:“王爷,这王妃到底吃没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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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笑天急速驰骋,扬鞭策马,疾驰中她的发髻被疾风打散,长发呼地扬起,一匹黑锦般展开,伊笑天哈哈笑着,迎风飞马,觉得爽到牙齿都似要起舞!
最近抽风了似的鬼迷心窍,在那劳什子的朝堂上玩心计,尔虞我诈阴谋诡计虽然她天生我才,但是玩久了也觉得腻,何况她不喜欢装模做样,随心随性那来得才叫痛快,更重要的是,她有自己的大事要做。
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尤其对于伊大小姐这种十四年如一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拼命练武,连吃饭睡觉都在揣摩武功,用她所能用的一切时间来求加快再加快自己的进境,几乎恨不能拔苗助长,以求早一步踏上归程的人。
浪费了她多少金啊。
那天杀的天杀的……天杀的谁,真真赤果果的谋财害命啊。
还把她这只鹰关在笼子里,是多么的摧残啊!(嗯,那个,笑天,好像是你自己硬是要扑过去的吧?要害也是自害,要摧也是自摧滴说。)
母老鹰放风了,眼睛金光闪闪,寻觅着那熟悉的少年,突然飞身而起,踏草而行,掠风而流,飞逸如仙,“哎,小彦!”
南宫彦可怜兮兮地嘟囔着嘴,垂睫看着碾地的脚尖,不说话。
母老鹰眼里的金光也不闪了,直接换了乌金,“好吧……我坏了你好事,我是你仇人,老死不相往来好了——”
南宫彦吸吸鼻子,说话了,“疼。”
“嗯?”
“人家遇刺中了流矢。”
“哦。”
“然后当了缩头乌龟。”
“唔。”
“以后没法见人了。”
“嗯——下次,那我再也不这么说了,要说就说你英勇无畏仗义擒贼,一招‘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群魔乱舞,四面埋伏,八方琵琶,九天十地,菩萨摇头怕怕,劈雳金光雷电绝妙神掌’,一掌打出,方圆百里之内,不论人畜、虾蟹、跳蚤,全部都化成了飞灰!英雄盖世,绝艳天纵,寰宇海内,无人能及……可好?”
南宫彦小脸涨得通红,其色如美酒的深邃眸子,闪耀着羞赧的光,“我才不要呢!你还是说我中了流矢狼奔豕突的好。”
“嘿,姐姐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认为,所以一早就选了遇刺中矢说——论善解人意,我属第二,就没人敢属第一。”伊笑天昂首挺胸。
人至厚黑则无敌,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真的勇士,要勇于呈现自身的无耻,她伊笑天,向来是个女勇士。
纯洁少年南宫彦碰上无耻勇士伊笑天,也只好甘拜下风,收起自己“被刺做乌龟”的幽怨,当做什么都没说。
伊笑天笑笑:“你不问问宫里情形?”
“皇帝没病,不是吗?若是吟妃,一眼便能看清其中关窍,至于那自诩的两虎,却差之远矣,太子腹内草莽,三皇子阴狠急躁,姐姐你指东打西指西打东翻云覆雨,他们如何能逃?结局,却在洛王。久不处置吟妃,等的便是要她亲眼看见三皇子下场,活着如处修罗鬼域,死了亦永不瞑目。恨深几许,空自伤人,那些半生里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销了干净罢。”
南宫彦带着几分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沉郁静逸的容颜半隐在树影里,道:“太子自会无虞,净儿公主么——洛王看似冷若冰山,内里却似冰山下深埋的火种,姐姐,你不妨替他决断了吧。”
伊笑天愕然抬首:“你要她死?”
南宫彦平静看她,日色下,树影里,他稚嫩容颜半白半黑,如夜半突然惊醒的无声而隐忍的梦境,更多悲凉。
“……让她离开吧,让那些完满的更完满吧,何必做个畸零的碍眼之人呢?况,公主虽然娇宠,其实关键时刻甚有分寸,看圣寿那日她对你假戏真做顺水推舟,还是个知进知退的主儿,未必不会在日后夺权谋朝,一朝翻身报仇。不如,去了祸患——说到底,我也是临夏子民,海清河晏安居乐业,总比动乱来得好些。”
默然半晌,伊笑天握住他的手,“记住,你还是个孩子。”
……你还是个孩子,你生活里该有的,不是悲凉隐忍,不是无可奈何,不是尔虞我诈,不是繁复机心,而是,蓝天,白云,红花,绿草,笑语,欢歌。
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南宫彦笑了。
日色迤逦。
迤逦日色里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伊笑天,笑意纯粹而温暖。
他看见那女子握着他的手指纤细纤细,如焦尾上的琴弦,轻轻一按便是一曲天籁,将他从生命里永恒的阴霾中唤回来。
他看见那女子酒楼座上霍然转首,对他一笑粲然,慷慨“出手相助”,生生地把他从“有绑架之嫌的”护卫眼皮子底下抢了去。
他看见那女子忙不迭地安慰了他一阵,趁夜出去转了一遭,回来以后,得意洋洋地在在清风明月之中晃着腿,塞给他一支雪参,目光晶亮照耀这灰暗天地。
他看见他告诉她即便临夏皇宫至宝优昙仙花也无法根治他的病,试图劝她不用奔波麻烦,她却抬头笑得鬼兮兮,拉他去找一个“纨绔子弟”。
他看见洛王府前那女子扶着棺木,惊天地泣鬼神地哭诉“苦命弟寻亲万里却被诓王府为奴,身有病饱受断袖王爷摧残还遭毒杀灭口”的悲摧故事,声泪俱下,而得意之极,而咬牙切齿,而狡黠笃定。
他看见皇宫深苑那女子乍然知道他是吟妃的人时,依旧对他伸出的手,依旧露出温暖的眼神。
那温暖的眼神……曾以为此生不会拥有,不想此行遇见,不想竟能看见有人对他不掺任何杂质的纯净笑容,不想竟能看见有人愿意拿他当孩子一回。
真好。
这样的感觉真好。
光阴倾泻,此刻日光之下温暖如水,足以填满一生里潮来潮往的心底空城,空城里你笑如明花,永不凋谢。
“姐姐。”
南宫彦笑得明媚如初生婴孩。
伊笑天拍拍他手背,“这样才对嘛——去吧,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嗯,后会有期。”南宫彦点点头,大步而去,织锦的袖袍逸在风中,载满碎金般的日光,而背上,一点深深凝注的温暖,如影随行。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间道上,伊笑天也牵了马,准备跑路。
跑哪里,唔,不可说,不可说。
忽有一骑飙来,却是南宫彦的护卫,呈上蜡丸一枚。伊笑天捻开蜡丸取出字条——
“姐姐,洛王着实情深,否则绝不会这么曲线迂回,要叶家与南宫家争锋,让我有所顾忌并尽速回程,反正他要想杀我并一锅端了南宫家,手指一拈就行了,根本不用绕这么大弯子。说穿了,都是为着你。只是姐姐,做她的女人就是嫁给政治,一生里都难免和阴谋风雨相伴,他永远不会为你放弃他的国人和他的江山,而你,你这样的人,独立坚韧,你也不会愿意委曲求全,寄托于别人的庇护,跟着他或者你会活得很累,甚至会丢命,我不愿意看着你走上那样的路……”
眼前光影突然一暗。
树枝下坠,一线月白长袍泻下来,那身影轻忽散逸,线条精致优雅,衣袂悄飞气度翩然,如日光之中九天神祗。
伊笑天看得心跳都慢了几拍,终于反应过来以后,手指立即紧紧抠住缰绳。
那人微笑着,先她一步落于马上,俯倾着伸出如玉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