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妃眼神斜睨过去，复杂地盯着郜凌风，郜凌风仿佛没看见，也不说话，吟妃就那么跪着，再盯郜凌风架在颈上的刀。
    唉……无毒不丈夫，儿子连自己都能毫不犹豫当卒给弃了，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就是她呕心沥血一手栽培出来的皇帝料啊，她不是应该感到欣慰的吗。
    欣慰……欣慰……欣慰到没办法欣慰……
    而那边，善良热心，不仅懂得闲得没事干就闹点恐慌惊吓，还眼疾手快很明白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的伊同学，已经第一时间冲上去拦“一行伤感悲戚一行懊恼自责因而引咎欲自裁”的三皇子，因“救人心切”越忙越乱，冲过去的时候撞得桌椅倾倒茶水横流，茶水溅得自己和郜凌彬满身都是，“慌乱”中伊同学踢到滚落在地的茶壶，正正滑到欲待去抢三皇子颈上腰刀的李敢脚下，李敢顿时踩滑，身子一趔趄，向前俯跌，他本已经够到三皇子那刀柄，这一俯跌手下意识地抓着刀柄一按，便见刀刃一扬！
    嗤！
    玉山将倾！皇嗣将陨！
    李敢突遭变故，早已懵了，呆愣愣地还没从救人变杀人的既成事实里反应过来，只觉乾坤颠倒，光影迷乱，山呼海啸的沉默的惊呼层层叠叠碾压下来，似要将他碾作齑粉！
    神魂飞散中，只模糊看见吟妃痛得撕心裂肺的眼睛通红通红的，汹汹火海一般熊熊燃烧着以极快的速度扑过来，殿上人等都已被惊得石化，而皇帝龙袍一掀，早已大步奔了下来，净儿公主一脚踩空，自丹墀玉阶翻滚而下！
    ……神啊！救我啊！
    李敢只觉整个碧落峰都压在心尖，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
    他自来忠心耿耿谨小慎微，从不敢行差踏偏有丝毫的错处，就是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怎么偏就这么倒霉注定要落得个九族被诛的下场吗！这天下还有比他更冤的主儿吗！
    惨，惨，惨……
    他正默默哀嚎，一股温热袭了上来。
    羽毛般的轻柔，却像一道电流，急速通过皮肤直击心脏，然后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感便“霍”地一下袭上神经。
    ……在干什么！
    后知后觉的他才发觉，不知何时，伊笑天已经凑了过来，她倾着身子，拉住他的胳臂把他的身子往起拖，温热的呼吸离他的耳垂不过盈寸之距。
    “终于回神了？”
    伊笑天笑了笑，跟着自责不已，称自己无意失手致祸，幸好没有不可挽回，请他不要记恨。
    “啊……”
    李敢瞠圆了眼，本能地挣脱，三下两下爬起来，方才想起她说幸好什么，难道……慌忙眼睛一轮——哪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巨变！
    就见三皇子怔怔立着，颈上一道鲜红，但伤口极浅，仅仅划破了点皮肤，并无大碍的样子，脚边却有二十来个腰刀小碎片，而诸人则一窝蜂地上前去称颂洛王隔空碎刀，武功卓绝，以德报怨，仁孝悌爱。
    洛王邪魅从容，笑意疏离淡薄，像一株幽芳自华的玉树，对无数赞叹艳羡的目光一如既往地视而不见，仅仅是唇线微勾，并不着一语寒暄去接着那些或亲切或热络的言语，银衣素锦，眼波流转，只看一人。
    才刚一眨眼，那女人已经撞桌、倾茶水、踢壶、跌人，兼隔空碎刀归功自己，兼扶跌倒的净儿，拦要找李敢拼命的吟妃，拽倒霉的李敢，兼自责求谅，一连串动作利落迅捷快如闪电地全套干完，这要脑子愚钝点，哪里跟得上她的步调？
    诸人瞧着洛王神情，心里长长地“哦”了一声，一堆乌溜溜的眼珠子，齐齐眯起，仰望那气度……呃，与众不同的狂妃伊笑天，心中盘算着该以何种方式和这位狂妃拉关系，连带着伊城父子都成了目光浴受用者。
    郜皇帝不看任何人，从牙缝里冷冷道：“洛王妃何须自责，不关你事，你也是救人心切……着太医给三皇子看看，再拨一队禁卫，加守其府第，是子言行叵测，为深刻反省计，暂且不用出来了。”
    他冷冷瞟了神情僵木的吟妃一眼，眉眼间的意味不言而喻。
    吟妃趺坐在地，盯着攀高踩低对三皇子待罪软禁一事紧缄其口的殿中人，有心发作却又终究今时不同往日，气得身子微微颤抖，却勉强按捺住了，发髻上凤穿牡丹镶明珠双翼冠上下垂的红珊瑚流苏细细，水波般流荡，华光摇曳里遮了她郁怒阴沉的眼神。
    伊笑天已经颠颠儿地过来，对着地上的腰刀碎片端详半晌，摇头深深叹了口气，抬眼看三皇子，殷勤劝解：
    “殿下，好死不如赖活，蝼蚁都知道贪生呢……”
    “殿下，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天下母亲都一样，溺爱子女是常有的事，百善孝为先，咱不能阻止母爱吧……”
    “殿下，你也犯不着，皇室贵胄嘛，生就是贵气福气皆佳的，母债子偿什么的也不一定准的……”
    额头见汗，所有人都有点石化状态。
    活了这么久，哪看过劝人都劝得这么“善良无邪”的女孩子？！那啥？她这明明是在说——三皇子啊，你还不如蝼蚁；三皇子啊，你至不孝；三皇子啊，你一定会遭报应！！！……各各拨拉拨拉自己脖子上立起来的汗毛，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洛王啊洛王，这女人，究竟您是从哪里找了来？
    郜凌彬似笑非笑——唔，王妃，您真是能言善劝，啧啧，瞧瞧您这解劝的，唔，出类拔萃，拔萃……
    郜皇帝也呛了一呛，一口气堵在那里觉得这丫头好是好，就是有点二百五的痞子气儿，郁闷着又觉得放心——对于郜凌彬来说，女人，要是古儿正经狠了，八成压根还不如那群乞丐侍卫来得更入眼些。
    一瞬间，净儿公主已经扑了过来厉声道：“伊姐姐，你别说了！好歹那也是我嫡亲的三哥啊！”
    “好，我不说便是。”伊笑天脸色微青，抱住她双肩，任她嘤嘤低泣，眼神却冷冷一闪。唔，公主，你很知道明哲保身啊，一再顺水推舟上赶着来跟我姐妹情深，嗯，只是，那个，情深的结果嘛……
    吟妃接着她的眼神，突然觉得那个表情和郜凌彬一样，暗昧难明。
    郜皇帝的目光，也落在吟妃身上。
    他神色平静，眼神不知为何微有浑浊，但看人时仍精光烁烁，带着搜骨剔肠般的力度，却不甚锋利，恍若混夹着积年的压抑，恍若本该穿云破雾的锋利正被一只雍容华贵的手隔了经年的尘埃轻轻抹去。
    郜皇帝终于开了口，沉声道：“吟妃，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