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如许，金殿华堂，当郜凌彬牵着伊笑天举步而来，满殿宾客安静如无人，唯余沉沉的、揣测的、探寻的、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种种令人窒息的味道，无声而森然。
    携手踱进的两人，自然清楚众人那点秘而不宣的想法——洛王造乱京中，洛王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小倌王妃，洛王居心叵测与伊城瞒天过海大动干戈兵戎，洛王狂妄自负以一己之身踞三千御林一万禁卫重重守卫之皇宫内苑，坦途不走死路自钻，纵七星强者奈天罗地网何？一条不归路而已。
    而，这样一条路，郜凌彬走得令人无限度惊艳。
    月白色长袍被伊笑天拿去做了披肩，此刻的他是一袭紧身装扮，越发显出他宽窄适度，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如此刻线条完美的肩，银色腰带杀得紧致的腰，银色长裤包裹的修长的腿，就连那双渐渐行来的银白镶金边长靴，都似高华精致得令满庭闰秀齐齐失态得乱了呼吸。
    相形之下，伊笑天就见绌到了极点。
    原本满头钗洞洞装就已经很滑稽了，偏偏又多了一方更滑稽的破布披在肩上，一眼可见撕扯的线条布头什么的，造型嘻哈得足以令千年铁树笑出花来。
    但，却有一点是相同的。
    那就是两人同样华光荡漾似海深邃的眼眸，眸光风华瞻朗傲气浩然，睥睨，所有。
    对着那样的眸光，郜皇帝笑了笑。
    真的是一对璧人啊……
    歪打正着啊……
    “父皇，”郜凌彬微微一笑，道：“何必动怒呢？不过就是一点小事嘛！净儿的性子，说风就是雨一刻都没个安稳的，您又不是不清楚，别说出不了什么事，便是真出了事……也不是净儿所能料及的，吟妃娘娘，你说是吗？”
    几乎随着这句话的出口，肃静的大殿之上，便轰的一下炸了。
    比火星撞地球还令人惊恐。
    “……出不了什么事”，洛王的意思是一切都在他掌握中？
    “便是真出了事……也不是净儿所能料及的”，出了事？洛王指的，是姬得承造反？不是净儿，洛王的潜台词，是吟妃跟三皇子？
    上百双目光，刷的一下齐齐投向说话人郜凌彬，再面无人色地投向端着一抹雍容华贵的微笑始终不曾淡去的吟妃。
    反应慢的人已经开始掐自己大腿，想着今日临夏变天了吗？怎么什么都颠倒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惊悚的事儿？到底是洛王还是三皇子有心谋逆？反应快的人则将目光在洛王吟妃间不断逡巡——这是不是一个信号？预示着彪悍杀头王爷这一次要拿吟妃开刀了？做官最要紧的不是才干而是站边，可一定得掂量好了，性命攸关荣华攸关啊。
    吟妃笑笑：“王爷说得极是，净儿还是个孩子，哪里想得了那么多？再说了，皇上跟本宫都相信，只要有王爷在，一准是出不了什么事的。”
    唔……吟妃这是退让了？呃，前段日子送给三皇子的那篓绝品荔枝，不知道门房转给殿下没？能不能拿回来？
    唔……三姨太的干哥哥的姨表侄子听说是三皇子门人某某提拔的，回去得赶紧关照门房，以后别给进门了。
    唔……上次出门撞了个乞丐，是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丁动手打的人来着，直接撵出去算了，万一那乞丐跟洛王殿下哪个乞丐侍卫相熟就不好了，嗯，还得快找找去，给请个大夫抓点药什么的。
    ……
    “当然出不了事了！今儿早上舅舅不是把凤印原封不动地给送回来了嘛！母妃，你跟四哥打什么哑谜呢！”净儿公主嚷道，边嚷边往郜皇帝怀里蹭着撒娇，而指缝里，早已生出了细细密密的汗，风一吹，就能直接从指尖凉到脚底。
    郜凌彬等的就是这一句，脸上却露出严肃认真的神情，道：“正是，姬得承是今早送还的凤印，这一点，是本王跟王妃亲眼所见，在座各位应该也看见了，是吗？”
    他瞬间眼刃一飞，两道阴森森的狠唳寒光锋锐如割，人人都只觉唰地一下便似有凌厉破空之气逼得眉心生凉，霎时如处阎罗地狱，如遭凌迟酷刑。强势威压之下，众人哪还再做摇头之想？
    何况，再怎么算也摇不得头。
    偏向吟妃者，想着这么一来就完全将吟妃与三皇子从姬得承造反事件里撇了出来，偏向洛王者，想着洛王何曾做过没把握的事，既然这么说了一准有他的道理，首鼠两端者，想着正好谁也不得罪，改换门庭者，想着总算有巴结洛王的机会了。
    一时间，满殿称是。
    其中一人，大义凛然跳出来，将此一“事实”说得眉飞色舞板上钉钉，那叫一个唾沫如天女散花，放屁如滔滔洪流啊。
    礼部王主事。
    本来以他微末的身份无论如何是不能列于席上的，只是此人于逢迎谄媚一道颇有心得，知道南宫世家与吟妃渊源极深，南宫世家则与叶家是死对头，于是，在郜皇帝这寿宴的前几天，对叶家大肆攻击，暗中派人砸了叶家三家钱庄五家当铺七家绸缎庄，连散铭川的田庄佃户倒佃，据说都是这位主事砸了银子买动的，还串联了一批人在衙门前告状，闹得很凶，果然得了吟妃青睐，轻轻松松就得了这能一举结识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的千栽难逢的机会。
    谁想瞬息掠电，变幻千端，因为有心人的参与和某些意外因素的发生，一场本可以很简单的皇帝圣寿洛王选妃的大宴，竟然由歌舞升平变成了权力翻覆遭遇战，焦点由莺莺燕燕移向铁血造反，浩浩京城，血色将起。
    大人物要争锋，小人物要生存。
    以为抱到了大树，哪知树根早被人家拿水泡得快腐烂了，当然得另寻庇荫之处。
    这般卖力表演到底没有白费，洛王百忙中偏头瞄了他一眼。
    这一瞄，他立刻心花怒放，亦有不少人抚膺长叹，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
    瞄人的郜凌彬优雅地上前一步，笑看净儿公主，话却是对郜皇帝说的：“父皇，您看，众人都可为证，也就是说……镇远将军姬得承辜负父皇天高地厚之恩，妄动刀兵作乱京城之悖逆恶行，与净儿，应该没有关系。至多，不过是净儿小孩子心性，没考虑那么多，被姬得承强以长辈管束之名骗去了吟妃娘娘的凤印而已，情有可原。”
    郜皇帝微微颔首，还没来及说话，净儿公主已经大叫着跳起来：“四哥，你说什么？舅舅他……怎么可能？！”
    “不可能……这不可能……”姬依璇也是一惊，砰地一声趺坐在地，茫然无措地四望。
    郜凌彬道：“净儿，就在刚刚，姬得承绑架路德一不果，已经带着一众部属一路斩杀抢出宫去了，你被人利用了，净儿。四哥原想着，你年纪小，实不应该看见太多阴谋、权欲、争夺与杀伐，于是拖着你留在毓仪殿，只是，生在皇家，有些事终究是躲不过去。”
    好一番兄妹情深。
    众人才在狐疑某只明知乱生却不飞扑过来救驾恐别有居心，然某只情深了一把，就将“居心”给抹杀了，至于众人信不信，某只可不管，谁要想翻出什么幺蛾子——送死送死？请便请便。
    伊笑天拢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唔，她送棺上门那天郜王爷大秀演技已经足见脸厚心黑了，加上此刻的煽情么，估计，大概，不止心黑，或者五脏六腑都是从煤堆里挖出来的。
    “唔……”郜凌彬蹙了蹙眉，懒洋洋地扯出个邪魅的笑容道，“不过……姬大小姐，你当真毫不知情吗？”
    他这句话拖得很长，伊笑天却突然听见极细的声线在自己耳侧道：“丫头，我说，你心里叽里咕噜地念叨什么厚什么黑，是在做自我介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