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为了你。
    这一刻，郜凌彬的眼睛笑得从容笑得尊贵笑得睥睨四海江山，伊笑天清楚地看见他那样的从容尊贵睥睨四海江山的眼睛里婷婷立着的她的影子，她下颌线条精致而坚定，一抹薄唇抿得比他还紧，有一抹近乎冷峻的弧度在逡巡，不知道是在努力地拒绝郜凌彬，还是在努力地拒绝自己。
    伊笑天吸吸鼻子，垂下长睫，抽回手，突如其来地在自己太阳穴上猛砸，第N次地郑告自己——17852号特工伊笑天同志，你在这里的所有日子，都是借来的，借来的你懂不懂？无论如何不能留下牵绊的你懂不懂？
    郜凌彬怔了怔，看她砸得歇斯底里着实心疼，手一伸便覆在她太阳穴上。
    伊笑天下一拳直接砸上了他的手。
    砸自己她没喊痛，砸上郜凌彬她倒“哎哟”一声，一抬头盯着郜凌彬，抿紧唇看着四周景物飞速倒退，那些屏风啊雕花啊帷帘啊瞬间从眼前消失，宛如浮光掠影时光倒流，一霎儿是洛王府她夜盗他追贼，一霎儿是赌坊她掷骰子他滚，她夺马他赔偿，她送棺他笑纳，她劈了他的铁木名椅、虐了他的荧鳞蝶尾，他则为了她飞掷匕首威吓净儿，为了她捡柴生火烤银鱼……
    啊啊啊……不能想，不能想……
    其实也没什么的，真是没什么的……在她生活的年代，没事献殷勤死乞百咧虐死也不回头的男孩子大街上一抓一大把，有什么嘛……没什么的，郜凌彬也一样……
    伊笑天还在自我催眠，郜凌彬却已经踱了开去，坐下来拎着茶壶自斟自饮。茶水热气冒得很高，他的掌心却是一片冰凉，冰凉地压着乌云闪着青色电光，电光下是隔在他与面前女子之间八风不动的重重浓雾。
    静了静，郜凌彬直接抹去这暧昧晦涩又难解的一霎，回归刚才的问题，道：“那个混小子，是丁管家的儿子丁冬吧？”
    嘎。
    伊笑天张了张嘴，半晌才从沦陷中把自己拔出来，眼一抬，见郜凌彬搁下了茶杯，眉梢间便生出了睥睨之意，竟是天生的霸气和尊贵，镇得她不甘示弱的声音都似哑了哑，“哦？继续。”
    “你说过自来独处，不曾与任何人往来，唯一勉强能算有交集的就是稀里糊涂打抱不平打抱来的弟弟南宫彦，可他的身份你也是入宫后才知道，所以，你无人可用。而王府中侍卫仆役婢女，你前脚吩咐下去，后脚立刻就能传到我耳朵里，这是你不愿的，是以，也得排除在外。丁冬却不同。他虽是丁管家之子，严格来说却不能算是王府的人，他想补入王府侍卫很久了，不过我一直没有允准，这是洛王府上下人尽皆知的事，你那么聪慧，想知道也不是难事，以王妃之尊软硬兼施威胁利诱更是小菜一碟。”
    郜凌彬顿了顿，阳光将他侧脸的弧线细细勾勒，长睫微垂，静如处子。
    然而伊笑天却觉得，四周的气息突然变了。
    仿佛有人突然在空气中竖了一面偌大的哈哈镜，瞬间扭曲了原来爽朗洁净的夏日午后，有什么她沾沾自喜自鸣得意的东西，倏然反转，都换了嘻哈怪异丑态百出的脸拊掌嘲笑起她来。
    伊笑天的眼睛一层层地灰暗下去，那感觉，就像是篮球场上临近比赛结束，她已两分领先，而他却在哨声将起的零点零一秒投进了一个漂亮的三分球。
    郜凌彬却是浑然不觉地自顾自往下说：
    “洛王造反，将军勤王，笑天，你想实现将这个无懈可击的理由送给姬得承其实并不容易，一来由始至终我都无心皇权，乍然传出造反的消息，是个人都会怀疑，二来姬得承虽不太精明，却也绝对没有笨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至少比太子强上两倍不止，而他麾下边军统领梁云舟则实打实地是个权谋好手。故而，非假戏真做不可，也就是说我辖下的京军一定要动，一定要向皇城集结，一定要让梁云舟的探子眼见为实。”
    “可眼见为实之后，怎么才能打个时间差反让姬得承所部抢到京军前面，这就需要些动作了。皇城脚下天街两侧住的都是世家豪族，庭院深深七进八进的，驻上些京军的小股先头部队可说是绰绰有余。这样的人家，面子比性命要紧得多，谁家十七个小老婆爱吃醋，谁家祖奶奶喜欢红杏出墙，谁家夫人儿女小妾姘头以及心爱的银子珠宝房产庄园以及名声地位阴私狗苟，市井百姓其实知道得比官府要多得多。笑天，你曾跟幽赤说起过京城东郊因净儿要建园子落得无家可归的人是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要丁冬乔装混迹其中，打探诸多隐私，而后，适时地将之作为要挟那些人家助屯京军且作证的筹码……”
    伊笑天张着手，愣愣地看着他，脸上表情一塌糊涂，让人不觉得好笑反觉得惊心。
    一直只顾着自说自话的郜王爷，在她维持那个动作足足半刻钟后，才终于住了口，想了想，觉得似乎，也许，大概，应该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了。
    然后他茫然地掀了掀眼睛，突然想起来伊笑天一再怒他退让隐忍，于是自以为明白了伊同学神情古怪的由来，后知后觉地补充：
    “其实我一直有盯着姬得承，太子的东宫长缨卫大半已经被姬得承渗透了，姬得承一旦起事，一准会将长缨卫摆在极显眼的位置，造成他与太子暗通款曲的‘事实’，同时，亦会有姬家死士于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太子，目的不在杀，而只在刺，那样一来，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太子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洗不清自己，逃不脱厄运。至于我，纵是救驾也可以随便栽个劫持圣驾的罪名。”
    “笑天，我既然说了这一次向前，就一定言出必践。有青杀在，姬家死士刺杀的人就绝不会是太子，而等姬得承率部压过来，他就会明明白白地看清楚，其实，我也不一定需要去救驾。”
    闻言，伊笑天更是忍不住呛了一呛，心里涛飞浪卷地抓狂了好一阵，霍然抬眼，抄起郜凌彬的手狠狠就是一口。
    “哎哟。”强大的七星强者郜凌彬极为难得地第一次呼痛——不是痛的，是被惊的。
    他怔怔地看着伊笑天，那丫头死死咬着他的手，露出森森的白牙，一双火星四射的眼睛恶狠狠地狰狞地盯着他，眼神像只要吃人的野狼。
    郜凌彬皱皱眉，不明白伊同学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这德行，抬手就要夺回自己在狼口中的手，不想伊野狼用力居然极狠，牙齿深深地咬在肉里，他倒不是夺不回，只是深味伊野狼做事绝不回头的死硬，恐怕夺回了后遗症更大，还是算了。
    伊野狼却松了口，张着嘴愣愣地看他半晌，横眉怒问：“多长时间？你想清楚其中关窍然后寻思对策外加调拨布置用了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