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影评  笔底折子戏——李碧华小说作品中的戏剧感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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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台港文学课的一篇作业。
    写得不好也不学术。欢迎恰好喜欢李碧华的孩子看看。如果没看过李碧华,可能不知道这在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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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啊。
    ——李碧华《霸王别姬》
    王祖贤曾说,在拍过的戏中,比较喜爱《倩女幽魂》和《潘金莲之前世今生》,前者为她打开了星运,后者使她觉得真正地在演戏。
    是的,演戏。现如今太多的文艺作品都是那样,牵强的情节,僵硬的台词。别说看官痛苦,想必演员自己都奇怪: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是现实?是戏?不伦不类的,或许都未必。
    所以,演戏的人,如能遇上一出好戏也算是一种殊遇。演技都不重要了——好戏本身带你入戏。入了戏,方才觉得“真正在演戏”。
    李碧华的作品便如一出出好戏。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小说作品中充溢满纸的“戏剧冲突”。
    所谓戏剧冲突,其定义是表现人与人之间矛盾关系和人的内心矛盾的特殊艺术形式。简单点说或许就是博弈。
    是情人与情人之间的博弈,是如花濒死对十二少的哀告,“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是单玉莲在心底嘲弄,“男人便是这样了,男人有什么能力,压抑心猿意马?”;是红萼在马上追逐着石彦生跑,是红萼自他面前跑掉,引得他一扇门一扇门找。
    是情敌与情敌间的博弈,是单玉莲在得意——“她们与他同来,但她与他上岸去”。是蝶衣暗骂菊仙,怒怪自己,“婊子的话都信?”;是“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是人与命运之间的博弈,是小豆子横生的六指,“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是人与年代之间的博弈。“是的,年代变了,样子变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是人与自身痴念的博弈,是蝶衣执拗:“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也是作者与观客之间的博弈:戳没戳到你痛处,博没博到你眼泪?又或,带没带你入到戏?
    李碧华说,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她的戏都是不动声色不留痕迹的。起承转合都一气呵成,过渡天衣无缝,是连针脚都不留的。关于此印象深刻的是《霸王别姬》那一段。刚出师的众人拍摄剧照,都还是些毛头小子,最先始是师傅寄语:
    “希望大伙是红果拌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
    “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轻俊朗的脸,器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谁是谁吗?
    十年了。
    笔底寥寥数行字。便十年了。却也不突兀。
    她的文字常常是这样,仿佛帘幕未换,眼珠未转,光景就变了。是这样凝练,绝无拖沓。无须你连篇累牍大费周折。把一切都分明地捧在你目前了,你还不入戏?
    当然,文字的凝练是第一层次的。她的特点不仅是凝练,更是纤毫毕现。
    李碧华笔下人物的真实细致,简直令人觉得诡异。她说自己的性格是“忠肝义胆,一丝不挂”。这也反应在她的作品中,忠肝义胆,是情根深种;一丝不挂,是赤裸坦诚。她描写情爱,绝对不像他人描写情爱,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瑰丽莫名得不似人间颜色。她一开始写的就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写得是抹去了脂粉的脸。男的也不是大英雄,有像小楼那样的,只有在戏台上才有震天气概;也有像十二少的,家里铺好的前程,走起来浮浮薄薄,管他有没有情,到后来,死是不敢死的;也有像武汝大的,不武也不大,中间还加了个汝,更是窝囊气。女的也未必多贞烈,有像金莲那样,荒淫无耻的;有像如花那样,用心险恶的;有像红萼那样,不知矜持的。总之都是那副德行。但,他们诡异莫名地动人。他们心里想的事情都更趋近于常人。
    那些小心思里。最喜欢蝶衣暗骂菊仙那段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了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
    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情的对象,忽地泛起了一丝笑意,佯嗔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看完这段我会心地笑了,你说,瓜子壳儿有什么了不起的,嗑一地有能怎么样?但说到底,大家就是关心这瓜子壳儿大点的事,李碧华的描写也颇有正中下怀的意味。
    而这些心理活动的描写,人物形象的刻画,又都不是生搬硬造的,她擅用戏剧的镜头。——有惊心动魄,生死离别。印象最深的是石彦生的母亲自刎那段,为救儿子,为彰大义,孱弱的老者头一歪,抵上剑,一大串慈悲却无用的佛珠散乱坠地;也有小楼蝶衣隔着火光相互揭发的那一段,撕破了情分,撕破了脸。这些是较大的场面了,看得人扼腕,看得人心焦。也有小场面,所谓以细节取胜。像是十二少说分手,如花在揉汤圆,一个汤圆揉得碎尸万段肝肠寸断。世事再微小,都经不起揉搓。像是武汝大给玉莲安了空调,一整条街断电,借着烛火求婚。世事真危险,小事都能起大波澜,好事能变坏事,坏事一会又变了好事。到底是好是坏,却又说不清。总之是戏。她也不做判断只是想引你看戏。引你看这戏中的人,引你看这戏中人的心。
    因为说到底,大家看戏,为的是看人心。故事千篇一律,人是千人一面,若是没点心思在里面,谁有耐性看?李碧华善于写心,善于写心的博弈,因而她擅写戏。她的戏不只是直接捧到人眼中的戏,更把人引向心中的舞台。
    她也许有些诡异荒谬,因为她戏中出现的很多事物,都不可能出现在所谓的现实。比如说美艳的女鬼提着自己的头走在黄泉路,她不喝孟婆汤硬也要在来世寻仇,孟婆还真许;再比如说痴心不改的阿姑,损了来生性命也要上来“寻人”。
    现实中哪有这样超越生死的爱,发梦一样。倒有点像是中国古典戏剧了,什么《牡丹亭》之类的。如汤显祖所说,“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她的作品也不乏这样生生死死,是戏剧中的情爱了。这是又一种戏剧感,人生如戏戏如梦。
    但你说她的作品都是这样发梦,写得也都是这样男欢女爱?当然也不是了。她写了情爱,就是写了一切;写了戏梦,就是写了人生。她的戏中自然有回避不开的现实感,时空感。
    《胭脂扣》里阿楚畅想到1997香港回归的光景:
    “是呀,那时我们一起穿旗袍,走路,坐手拉车,抽鸦片,认命。理想无法实现,只得寄情于恋爱。一切倒退五十年。你那时来才好呢,比较适合。”
    《霸王别姬》里蝶衣的走红:
    “抗战的人抗战,听戏的人自听戏,娱乐事业畸形发展。找个借口沉迷下去,不愿自拔,谁愿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
    人生、理想,都能实现,谁还用得着戏?但芸芸众生往往只得寄情于恋爱,毫无指望。但是后来发现连戏都靠不住了,恋爱都指望不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被打倒了,八大样板戏才入主流,可谁知样板又在什么时候做不得样板?而恋爱,你以为是两个人的事,可是人的事怎么跟时代撇得清关系?
    如果没有那个年代,哪有小石头小豆子?李碧华是没有像鲁迅那样写,封建社会“吃人”。她写的一个孩子拜入戏班,生生被人剁去了六指。如果没有那个年代,哪有蝶衣小楼菊仙?谁生生逼他们相互扒皮?如果没有那个年代,哪有那样的单玉莲?“文化大革命的”的口号掩盖谁的哭叫?谁没事逼着男人向女人扇耳光?人与人的较量博弈,未尝不借时代的“光”。人与人的情,多半是被现实逼上绝境。
    你可以说一切生于时代,又或者说一切迫于现实。抛开现实,遁入戏梦;若无现实,哪能有戏?
    但我想李碧华是无心于批判现实与时代的,因为她知道,没有潘金莲,也有单玉莲,没有潘金莲的时代,也有单玉莲的时代。没有我们的时代,也有他们的时代。没有这样的时代,也有那样的时代。她或许根本无意判断,她说到底,言的还是情,写的还是戏。只不过在戏与情之外,又有些流泻出来的,血淋淋的现实。
    最后就如她在《诱僧》中所说:“山无须入,世无须避”。现实还是戏,有些事情无须分辨,无须强求。读一读她的小说是好的,是逃避现实,也是引你直面你该扮演的戏。
    读李碧华。戏如人生。人生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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