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红尘劫 第一十三章认祖归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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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邪见丁采儿倒地不起,又熊添等人手持兵刃,围将上来。他此刻武功全废,右臂已断,使不上一丝力气,眼睁睁地看着群雄将丁采儿千刀万剐,苦苦撑了几步,终于软倒在地,使劲地伸手过去,握住了她手掌,心中只是想:“如今我和她死在一块,于愿足已。”长长吐了口气,闭上眼去。
死意既蒙,却听山下一阵躁动,但见数十名黑衣魔教教众手持火枪,冲上山来,将场上之人尽数围住。伍浪走将出来,高声道:“熊掌门,如今我教已将你们团团围住,如若你们还要性命,便放过我们教主,我教立刻退下少室山,绝不食言。若熊掌门真想当英雄,咱们大可玉石俱粉,从此一道在江湖上除名。如何?”
熊添见对方人多势众,且持有火器,自己若拼死一战,只怕不是玉石俱粉,而是己方全军覆没,略一算计,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亦高声道:“诸位同道朋友,熊某不才,无力击杀魔头,为方丈大师和诸位兄弟报仇,但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正派人士自不能与魔教邪道善罢甘休,咱们回去加紧习武,改日再与魔教妖人一决雌雄。”正派人士虽心有不甘,但此时敌强我弱,诚不能与其争锋,当下各自散开,退在一旁。
赵无邪挣扎地将丁采儿抱起,交给伍浪,道:“有劳伍护法。”伍浪接过丁采儿,微一沉吟,道:“姑爷真不愿与我们回去?”赵无邪摆了摆手,道:“她若问起我,你便告诉她,我已经死了。”深深望了丁采儿一眼,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伍浪欲言又止,只是说道:“那姑爷您保重了!”扶了丁采儿,在魔教教众的掩护下,缓缓退下山去。
赵无邪举目而视,却见遍地都是尸骸,地上血迹干一块,湿一块,足可灌成溪流江河。杨楚儿抱着吴可归流下眼泪;一些正派人士背着亲朋好友的尸体缓步下山;少林僧人兀自坐在地上,围成一个小圈,口中念道:“生而有灭兮,常生常灭;常生常灭兮,何所何取;诸法无常兮,因缘所系。不若归去,不若归去……”赵无邪亦随着这超度经文喃喃而语,好像超度的不是亡灵,而是他自己,当念到最后一句“不若归去”,赵无邪抬头仰望苍穹,也不知怎得,心下产生了一种生死别离只是过眼烟云的解脱之感,忍不住仰天长笑……
在场之人均沉浸在亲朋好友逝去的悲伤痛苦之中,更知此事全因赵无邪而起,此刻听他突然哈哈大笑,无不怒目瞪视,连杨楚儿也不禁错愕,不明他何以发笑。圆痴单手施礼,道:“阿弥陀佛。赵少侠已得到解脱,真是可喜可贺。”也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少林罗汉堂首座圆悲大师双手合十,向吴可归拜了一拜,道:“少林遭此大难,均是吾辈之过。前辈乃是恩师益友,且德高望重,还请前辈为我寺将来指点迷津?”
吴可归受伤虽重,但还是勉强提着一口气护住心脉,由杨楚儿搀扶着站起,也是双手合十,还了一礼。他知自己乃是寺外之人,本不该理少林寺内之事,但经此一役,正派人士元气大伤,少林寺亦是精英尽失,可说群龙无首,自己既是智善大师的方外挚友,便不能坐视不理,见圆痴跪在智善方丈遗体前低头不语,便道:“贵寺遭难,老头儿也是责无旁贷。”说着扶起圆痴,道:“然少林古刹不可一日无主,老头儿今日便自作主张。圆痴大师佛法精湛,深得智善方丈神髓,便立他为下一任方丈,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此时熊添等人均已拜别离去,留下的均是少林僧人。众僧低头议论几句,均道:“如此甚好。”圆痴忙道:“小僧刚至少林不久,若真要挑选下一任方丈,非恩师首席弟子圆音师兄莫属。若真不然圆悲师兄、圆慈师兄均比我胜任。这方丈一职,小僧实不敢当。”圆音双手合十,道:“贫僧罪孽深重,当在佛祖面前诚心忏悔,又如何能做本寺方丈?圆痴师弟众望所归,又何必再做推辞。”圆慈道:“方才师伯以落叶指引我们悟道参禅,全寺之中唯有圆痴师弟得能证悟。方丈师伯圆寂前虽未能明言,但已点出师弟你才是下一任方丈的最佳人选。”是时众僧异口同声,皆是同意由圆痴担任下一任方丈。
圆痴推脱不了,眼望赵无邪,要他为自己脱困。赵无邪自明其意,微笑道:“大哥既然在少林出家,便是少林一份子。如今少林百废待兴,大哥怎能不为少林做些好事。待得少林在武林重树威信,大哥再辞去方丈一职不迟。”圆痴知道赵无邪对少林心存愧疚,欲借自己之力,为少林做些好事,如此这方丈一职,自己便不能推托了。当下道:“小僧不才,得蒙厚爱,自当尽心尽力,重建少林。只是小僧在寺时日尚浅,诸般事宜均是一窍不通,还请众位师兄相助,小僧感激不尽。”圆悲道:“方丈有言,咱们自当尊从,又何须这般客气。”
吴可归见少林后事已了,走去几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杨楚儿急忙抢近,扶住他身子,顿时泪如泉涌,泣道:“师父!”吴可归笑道:“傻丫头,哭什么?师父一时半活还死不了。”说着眼望赵无邪,招手道:“臭小子,你过来。”赵无邪依言而至,道:“老前辈有什么吩咐,晚辈定然悉数照办。”吴可归呵呵而笑,道:“臭小子,你咒我死吗?老头子挨了你那婆娘一掌,死是一定的,不过还不是现在。你且到山下顾辆马车,咱们回家去。”
杨楚儿轻声道:“师父。智善大师称你做天奇,你又自称姓龙?”吴可归笑道:“你这丫头什么事都记不住,偏偏将为师的这点糗事记得这般清楚。不错,为师本名便叫龙天奇,不过这名字也没用了,还不如叫吴可归实在。”
当下赵无邪和杨楚儿拜别了圆痴方丈,顾了一辆马车,向洛阳方向行去,这一路上赵无邪似是性情大变,竟是一声不吭。反是吴可归有说有笑,甚是精神。过了两三日,三人已回到洛阳城南,梅林后的山谷里。吴可归苦力支撑,终于平安到达。
杨楚儿让师父在床上躺好,吴可归身子一着床榻,便即睡着。赵无邪微笑道:“令师倒是思故怀旧之人,偏要回到自己家的床上才能睡着。”杨楚儿轻轻一叹,突道:“你说我师父为何不用真名?”赵无邪叹道:“兴许这个真名沉载了他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是以不愿提起。”说着轻轻动了动右臂,却是毫无反应,叹道:“其实有些东西没了,也未必就是坏事。”杨楚儿知他指的是自己武功全废之事,心想:“这样也好,不必再打打杀杀的,见了也令人心烦。”于是道:“我帮你接骨吧。”赵无邪道:“有劳。”
吴可归这一睡竟是一日一夜,第三日醒来,伤势反是愈加恶化,杨楚儿熬了养气调神的汤药,他也是不喝,只是道:“我也是个医师,知道什么病能治,什么病治不了。”杨楚儿急得哭出声来,泣道:“师父福大命大,终有一天会好过来。楚儿还要做师父身边的小道童,陪您悬壶济世,拯救苍生呢。”吴可归轻抚她秀发,笑道:“傻孩子,若习些医术便能拯救苍生,那么江湖就不是江湖了。就怕为师这么一去,你便是孤伶伶一个人。”赵无邪道:“前辈请放心,晚辈自当照顾好杨姑娘。”吴可归摇头道:“你小子说话就像放屁那么容易,你说要照顾楚儿,你家中那个醋坛子老婆能同意吗?除非你一辈子不回家,那时江湖上只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不知还得死多少人,楚儿更要落得个红颜祸水的骂名。”赵无邪一时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杨楚儿哭道:“师父,你若真的走了,楚儿也不会跟着他。师父,你放心吧,楚儿一个人能过活。”吴可归呸了一声,道:“师父说得话,难道你还不明白?你为这小子付出那么多,要这小子照顾你几日,又能怎么了?我看那姓丁的疯丫头受伤也是不轻,纵使不死,一年半载也闹不起什么事端出来。”转向赵无邪,怒目圆瞪,喝道:“臭小子你听好了,我徒儿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做了厉鬼也不饶你。”赵无邪点头道:“晚辈尊命。”
吴可归重重咳了几声,吐在杨楚儿手帕上的痰水竟全是鲜血。杨楚儿大惊失色,急道:“师父,您躺下歇一会儿,别在说话了。”吴可归摇头道:“如若现下不说,那便没有机会了。”说着自怀中掏出那本秘笈,道:“臭小子说得对,为师不愿恢复真名,乃是有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杨楚儿轻声道:“原来师父一直醒着。”吴可归道:“那是自然,要是这小子敢拿花言巧语来诳骗我的好徒儿,为师纵使是死也要拉他陪葬。”赵无邪苦笑:“原来在前辈眼中,赵无邪只不过是个登徒浪子。”吴可归道:“说你是浪子的人可不只我一人。”赵无邪笑道:“想来全武林的人都这般说了。”
吴可归续道:“其实老头儿我也没比你好多少,不过是被逐出家门的丧家之犬而已,无家可归,颠沛流离。”杨楚儿轻声道:“怪不得师父要取这么个怪名字。”赵无邪心想:“难道他做了什么错事,而不被门庭所容?”吴可归笑道:“臭小子,你一定是在想,我一定做了错事,才被驱逐出门。”赵无邪不敢撒谎,笑道:“前辈果然料事如神。想必此事与这本武功秘笈有关吧。”吴可归哈哈大笑道:“你小子很聪明,便算咱们斗了个平手,半斤八两。楚儿,你记性好,还记得智善大师原名叫什么?”杨楚儿略一回想,道:“好像是叫做李善。”突然啊了一声,道:“难道他是……”
吴可归笑道:“我这徒弟也不赖。不错,这李善便是小李飞刀李寻欢的后人。我们龙家祖上有愧于小李探花,但李寻欢也废了我家先祖龙小云的武功,是以颇有仇怨。不过后来李寻欢留了这《飞刀廿五式》秘笈在我们龙家。只是龙家留有祖规,凡我家子弟均不得习练,更不能与李家的人有所往来。”赵无邪道:“龙家的人不能练习小李飞刀,又不许李家的人与龙家往来,那收着这本秘笈又有何用?”吴可归哈哈一笑,道:“这话问得好。说来惭愧,我家祖先自欺欺人,以为收了这飞刀二十五式秘笈,天下便没人会使小李飞刀,小李飞刀便成了绝响,自此在江湖上消失。”
杨楚儿道:“这么说智善大师,也就是李善,他既是李家后人,应该会小李飞刀了。”吴可归叹道:“如果他会小李飞刀,丁采儿却哪是他的敌手。说来真是奇怪,他是李家几代单传的独子,却不会小李飞刀,反要来我们龙家借阅秘笈。”赵无邪奇道:“这是为什么?”吴可归道:“那时我也这般问李兄。李兄说当年李坏与其妻薛采月一战后,两人先后失踪,然小李飞刀在他们李家只有口头传授,是以李善终没能学到这项绝技。”赵无邪神情萧瑟,道:“想来前辈与李前辈志同道合,结了莫逆之交。”
吴可归笑道:“其实我们也是不打不相识。我有个妹妹叫龙天香,生性顽皮,家母对她甚是头痛,管教得严了一些,她便离家出走,几日不归。我出门寻找,好不容易将她找回,哪知她竟使计逃走,被我逮回,自要打骂一番,却被李兄撞见,说我调戏女子,打大出手,却让那丫头给逃了。”说到这里,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杨楚儿叹道:“你们成了好朋友,却偏偏是敌对家族。”吴可归道:“那时我知道他的身份,他也知道我的身份,但照样喝酒练武,打抱不平。后来我给李兄造了个假名,留在我家。”说着叹了口气,露出无奈的神色,道:“可惜家母慧眼视雄,瞧出了他的真实身份。更不料当夜《飞刀廿五式》竟被盗了。”赵无邪惊道:“难道是李善所为?”吴可归叹道:“可以说是他,也可以说不是他。”赵无邪和杨楚儿对望一眼,甚是不解。
吴可归目光深邃,似在隐藏着一种极强烈的情绪,道:“我向家母据理力争,为李兄辩护,家母一怒之下,将我驱逐出门,要我永世不得姓龙,自此龙天奇便成了吴可归……”赵无邪心想:“你母亲也真够霸道。”却听吴可归续道:“自此我流落江湖,却不料遇上妹妹。孰不知数年不见,她竟性情大变,变得极是温顺,我要她回家,她竟一口答应了。”杨楚儿黯然道:“人若经历剧变,确实会性情大改的,只怕连她本人也解释不清其中原由吧。”吴可归向她深深看了一眼,叹道:“是啊。不过这样也好,家母身边有人照顾,也不至于老来孤单。”说罢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赵无邪打破沉静,道:“不知李前辈又为何出家做了和尚?”吴可归叹道:“此事还因秘笈而起,我游历江湖十余载后,在少林寺见到他。那是他已出家做了和尚。我们两人回叙往事,才知他是为情所困,被一个女子所骗。那个女子你也应该认得?”赵无邪一怔,道:“是谢小玉吗?”吴可归笑道:“难道天下会迷惑男子的女人只有她一个?她是个苗疆女子。”赵无邪恍然大悟,道:“莫非竟是阿媛!”心想:“难道他跟踪我不成,不然又怎会知道我认得她?”想到此处,下意识得看了杨楚儿,心中莫名得就是一阵剧痛,一股强烈的愧疚之意油然而生,却又不知因何而来。
吴可归叹道:“李兄被那女子所迷所骗。那女子借着李兄与我的关系,潜入密室,盗走秘笈。怪不得李兄当日神情奇怪,说是定会找回秘笈,却不料秘笈未能找回,自己却出家做了和尚。人生际遇,当真匪夷所思。”赵无邪叹道:“想来阿媛偷秘笈是为了丁鹏。然阿媛以毁容为代价,也没得到丁鹏的心,还害得自己发了疯,乃至于伍浪变成了大淫魔,李善则出家做了和尚。问世间情是何物,还真该问上一问。”想起丁采儿,心头又是一阵刺痛。
吴可归轻拍秘笈,道:“无论怎么说,李兄还是将秘笈找了回来。”杨楚儿道:“有了这本秘笈,师父便可以回家了。”吴可归叹道:“家母性格固执,决不会让我认祖归宗的,况且我也挨不到那一天了。”说着将秘笈塞入杨楚儿手中,道:“这小李飞刀乃武林绝技,就此失传,着实可惜。龙家的人不能习练,李家也已没人,便留了给你吧。哼,兴须还能助这臭小子恢复功力。”赵无邪听闻能恢复功力,露出喜色,随即却道;“这可不行。这……“吴可归冷道:”少装模做样,你若武功不行,非被你那老婆欺负不可。“见杨楚儿拿着秘笈呆呆出神,便耳语道:“痴丫头,想开些,这小子毕竟是别人的丈夫,你终究还是留他不住的。”杨楚儿身子一颤,眼中泪水不住滚动。吴可归袍袖一挥,转过身去,道:“我累了,你们出去吧。”
两人退出屋去,杨楚儿回头带上柴门之际,忍不住再看了师父的背影一眼,眼眶一热,险些落泪,勉强揉了揉眼精,才不致让泪水落下来。赵无邪瞧在眼里,道:“放心吧,尊师内力精强,不会有事的。”杨楚儿看了他一眼,叹道:“师父全身经脉已断,五脏六腑都坏死了,早已救不了了。”说到此处,泪水终于止不住的落下来。赵无邪忙抬袖为她拭泪,叹道:“你一定恨透了我。”杨楚儿轻轻躲了开去,摇头道:“我不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师父是为救我而受的伤。要恨,我也只能恨我自己,又何必恨你。”赵无邪见她越是这般,心头便越是难受,黯然道:“我在失忆之前一定欠你很多,老天爷很是公平,要我补偿于你。”说着拉起她手,正色道:“我答应过尊师会照顾于你,男子汉大丈夫,此生绝不食言。”杨楚儿见他目光坚定,句句话语似乎都发自肺腑,心下更是乱成一团,往昔种种记忆涌上心头,竟是难以遏制。但随即想到丁采儿,这颗重新燃烧起来的心顿时冷了下来,轻声道:“不必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还是回家去吧。”轻轻摔开他手,转身推门而入。
赵无邪怔了一怔,但觉她的身影虽近在眼前,但却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便如自己那如迷一般不可知的过去。猛地心头产生一种莫名的罪恶感,下意识地连打自己几记耳光,半张脸顿时红肿起来。
便在此时,屋内传出哭声,赵无邪大惊,大步抢入,却见杨楚儿伏在吴可归身上放声哭泣,伸手探他鼻息,却已断气,正想择言安慰杨楚儿,却见她两眼一翻,向后仰倒,忙抢前扶住,见她已昏死过去。
过了莫约一顿饭时间,杨楚儿才转醒回来,却觉自己躺在赵无邪怀里,急忙跃起,脸上微微一红。赵无邪笑道:“我这个臭小子几天没洗澡了,身上又脏又臭,杨姑娘可不要见怪。”杨楚儿知他是怕自己害羞,是以帮自己遮丑,但听他说的有趣,忍不住微微一笑,但见师父躺在穿床上一动不动,知他是真的死了。她适才不敢面对现实,哭得昏死过去,而如今却是异样的平静,取出梳子,为师父梳理须发。
赵无邪叹道:“想不到咱们才离开一会儿,他便去了。”杨楚儿道:“他是怕我会伤心难过,故意将我们支开。他对我实在是太好了。”说着站起身来,道:“咱们把他火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