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叮当响着驶进站来，路旁翘首等待的很多报童一拥而上，站在踏板处，对着那些向窗外看的人喊着，先生先生，买份报吧，三个子一份儿。
    几个贵妇人穿着多彩的旗袍从酒楼里走出来，立马有刚刚还在左顾右盼，现在却将手往衣服上一蹭，抓着车把的车夫满脸堆笑的跑过来。
    还有那些什么人家的少爷，从电影院或者戏院里出来，高谈阔论对所看到的见解，便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管家在门口等候，之后就驾着自家的汽车扬长而去。
    所谓最繁华的城市，也不过如此。
    这是1924年的秋天。
    上海一片歌舞升平。
    他仰着头看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以一个固定的频率，滴答滴答的滴到屋檐下的一块大青石板上，上面没一个凹凸不平的小凹槽里，都积着雨水，雨落下便激起小范围的水花，那一刻的声音似乎可以听见。
    从青石板向外看去，是一条小小的弄堂，在一片高楼里，显得格格不入，雨水却像长了眼睛般争先恐后的飘进去，一片雾蒙蒙中，巷尾隐匿在了白色里。
    这一篇景色，看得他的眼睛似乎也生起了雾来，他赶紧转回视线，重新盯着地上板子上的黑字。
    腿已经跪麻了，每小幅度的颤一下，便一片尖锐的疼，雨不停的落在身上、头发里，过长的刘海软软的贴在额头，显得乖顺异常。
    很冷。
    他是这片歌舞升平中最不和谐的风景，身边聚集了很多人，他不得不时时小心，以防有警察路过将他轰走。
    “哟，卖身葬父啊！”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的读了一声，便有一片哄笑声响起，他的指甲掐入肉里，疼痛感让他清醒了一点——没有别的办法了。
    “是，只要十块大洋。”他开口，声音出奇的好听。
    又是那个阴阳怪气的人，“嘿！十块大洋，买这么个美人，倒也合算啊，不知道是怎么个卖法啊？”说完又是一阵哄笑。
    羞辱！他们在羞辱他！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知道现在自己白色孝衣湿透，紧贴在身上是多么的诱惑，但他不是来供人调笑的！
    他想站起来狠狠的打回去，但他想到父亲还停在医院里的身子，他咬牙，没有再说一句话。
    行人见他不言不语，只是低头盯着面前的板子，没了兴致，便也三三两两的离去了。
    华灯初上，虽然天还没完全黑透，但大上海的夜晚已经来了，一片夜色霓虹下，雨也染上了妖媚的色彩。
    看来今天是不会有人“买”下他了。
    他心想。松了松紧绷的背，准备站起来离开——今晚，他还要赶个场。
    他是个卑贱的戏子，在台上饰演女角儿的戏子——阿陌。
    他抬头，一束强光突然射过来，他在一片白色中眯了眯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他才看清，是一辆车。
    而且，是一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的黑色轿车。
    车门缓缓打开，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向欧洲贵族般倨傲的下巴，坚毅的脸眼，眉宇间透漏着高贵，冷漠，霸气，让人难以移开目光，俊美的一塌糊涂。
    那人直直的看着前方，似是连看也不屑看他一眼，声音也如长相一般，高贵却冷漠的不带一丝感情，像是施舍般的扔下一袋大洋——听声音，很多。
    “马上去把你父亲葬了，三天后在这里等着我。”
    然后上车，离去，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拿起那一袋钱，像是拿起他的生命，很重，也很轻。
    他不知道那男人的自信从何而来——他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再出现，他又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会来乖乖等他。
    他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完全黑了，最后一列电车叮叮当当进了站，他缓缓闭上了眼。
    一百块大洋。
    他阿陌，苏霂霖，也就这个身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