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葵  章三十三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300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雪姬似没听明白,自顾自的说下去,“我让人在那边种了不少七重树,虽然不容易成活,但我们慢慢照料着,也会好的。”
    我握着雪姬冰凉的手,不语。她怔怔然,接着笑起来,“别同我玩笑。”
    她跟我都清楚,我从来不说玩笑话。
    “什么意思?”她猛然抬起身子要来扣我肩膀,只是脚下一晃整个人扑倒在案上,“这是……”
    我淡淡道:“一点药罢了。”
    雪姬犹自不肯相信,看着我,“你这是做什么?”
    我回望她,窗外明月皎洁,眼前这张脸亦是洒了牛奶般白皙,“我知道你对他们做的事。”
    这个“他们”,我们心知肚明。
    她脸色难看起来,只是尚且还同我辩驳到,“什、什么……”
    “我不记得你是这样不肯承认的人,雪姬。”
    她的脸煞白一片。
    娘给我的那些信,的确这么些年来通信的证明。只是,娘手头那些信件的字迹固然是我的,可内容却跟我写出去的那封封家书,截然不同。
    我从未晓得,自己的字迹也能表现出那样冷酷又机谋的情绪,看着看着便想象出写着信的人,是带了怎样冰冷的神色,用何种冰冷的口吻说出残忍的字眼——那人,并不是我。
    通过那些回信,也便猜得出娘回了怎样的内容,同我这些年来收到的,亦是不同。
    这么些年了,我却是跟一个虚构的娘在说起日常。不能不说,教我从心里发寒。亦不能不教我猜想,爹娘的事情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那些信里牵涉广泛,真论起来,满门株连九族尽灭,都算是轻的。
    最后爹娘落了这般结局,想来俞成胤根本就没有拿到任何证据,他不过是有着确切的消息,窥见了其中一片浮影罢了。
    而能将我的信毫不费力替换,又能模仿得我也觉得是我自己所写的人,只有幼时便能替我抄写瞒过西席与娘的雪姬。又或者,她身边能人众多,直接找人代笔亦是无谓。
    至于朱鹮,她其实并没有拿走雪姬任何秘密。
    她的死,才是朱鹮真正想要从雪姬掌握下告诉我的事。雪姬在我周身织了一张无边际的大网,这网内容不得出我以外的任何人。
    我并不晓得雪姬究竟想要什么,她看起来似乎对权势最有兴趣,又似乎对什么也不关心——即便我们同寝数十载,我依旧看不清她所想所思。
    只是我现在,也不想去看了。
    多么难得,竟能见到雪姬惊慌如将被拉弦的鸟,手足无措的向我解释:“北北,我只是、只是……”
    “我不怨你的。”我摸摸雪姬的脸,“只是,恐怕再也不能同你一起了。”
    我顿了顿,“我不是你掌心的小鸟,雪姬。”
    自小到大,任何事皆无需我操心担忧烦恼,雪姬信手一拨,再难之事转手就轻而易举。
    她道,北北,你安然坐着便好。
    于是我便信她,看书,散步,绝不问她到底做了什么。便是身侧可说话的人越来越少,可玩耍的朋伴音信渐稀,除了雪姬,我周身再无一人。
    只是到现在,年月甚久,我终究觉得……
    她的眼里,浮现出可称为绝望的情绪。
    “我累了,雪姬。”
    “还记得幼时你第一次待我出府,当时你便想要丢弃我远走,”她绝望更甚,眸底迅速凝聚起漩涡,“我在树下坐了许久。那个时候所见的天空,所听见的风声,即便是多年以后的现在,也清晰得仿佛身在其中。”
    那晚后,我便有了一个无法对人说起的秘密,一个汹涌得几乎能将我自己撕裂的渴望。
    自由。
    能够尽情的坐在光荫下头,摆张条凳,酌杯浊酒,一坐便是一天。
    能站到高山顶上,眯眼看云海翻腾,直到西风尽碧树。
    能到人海里头去,摩肩接踵,喧嚣打闹。
    而这些,并不是雪姬能陪我去做的。
    “不要,不要!不要!”雪姬拼命想要来拉住我,只是完全使不上力,微弱的挣扎后整个人反倒跌倒在地。
    “不要……”
    我坐着,看雪姬仰面朝向我,哀求着。
    “放心,无一不会为难你,你倘若去了那边,可以代替了我的身份当太后的。本来……这也是你该得的待遇。没能让无一知晓你才是他生母这个事实,的确委屈你了。”
    “我不要!北北,你不能……”
    月光下,我见到她脸上银光闪闪。
    雪姬哭了。
    我叹气,把她扶起来,擦泪,“哭什么,我会写信给你的。”
    只是她的眼泪无穷无尽。
    “北北,我求你,我求你,不要这样……我认错,我让他们把你爹你娘弄回来,我不该骗你,北北,不要这样!”
    我又叹气,“雪姬,你何必如此。”
    她只是望着我,泪流不止。
    “扣扣”,缙云在外间道:“娘娘,时候不早了。”
    我起身,再看了看雪姬,道声珍重,一步步朝外行去。
    “不要——!”
    缙云低眉,我头也不回,将雪姬的悲泣同宫门一同阖上。
    这以后,便是陌路人。
    我走到外头,无一候了多时,沉默着将手头的披风打开,给我披上。
    三人齐步前行。
    无一走在前头,拉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扣得很紧,指骨有些疼痛。但想到将要离别,心上一软,便随他去。
    我们穿过一道道宫墙,夜色在上头铺成一幕,似永无尽头。
    夜风冷冷迎面而来,寒鸦无声。
    到了宫外,空旷长路上,一马,一车,一人。
    站定了,我转身。
    缙云按剑行礼,声音朗朗,“娘娘此去,需好生保重。缙云心中对娘娘的感激之情,实在无以言表,但倘若日后娘娘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自当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我摇头,“我们多年交情,怎么也算是朋友。直接唤我名字便是。”
    他笑了笑,“那么,喻北。保重。”
    我点头,“你也是。回去后好生哄哄那家伙。”
    俞成胤经此一变,肯定气得不轻。
    缙云笑而点头,温润朗雅。这么个人对俞成胤那种人死心塌地,真正是可惜了。
    我再抬手,抚摸无一的脸,像他还小时我常做的那般,“无一,我走了。”
    无一眼神黯淡,“就算我再怎么阻拦,你也不会留下的吧。”
    他的声音含着痛苦,“母后……”
    我被一把拥进了他的怀里。
    想着不晓得又得经过多少年月才能再见到这孩子,我回抱住他。如今无一早已高过我,我也只到他胸口,耳际听着这孩子的心跳,碰咚碰咚的,鲜活有力,心底实在是柔软不过。
    “母后……”
    他的呢喃消散在我耳边。
    等车入内,我挑起帘子,对他们做了最后的道别。
    车轮辚辚,马蹄达达,风从侧面掀起我的发遮挡了视线。
    我放下帘子前,最后瞟了一眼天际。
    已是黎明,正是一夜当中最黑之时。
    而后便是,夜尽天明。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