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话 弥夏的账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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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呐,总分不清生与死的差别。
活着会痛苦,死了就不会了么。
答案是肯定的。
——肯定错的。
痛苦不会因谁死亡而停止,它只是由亡者转移到生者。
实际上,真正活着的人有几个呢。
那些伟大的人的伟大之处,仅仅在于他们尝尽了活着的苦痛,依然愿意活着。
结束,还是继续。
一念的差别。
——
夏凡那时想的是:
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
“叮——”
细响的铃声打断无边的遐想。
“小夏,再不喝茶凉了。”弥夏正斜斜靠在梨木雕花的卧榻上,黑亮的长发垂下来散落一地。
“哦。”夏凡状态飘忽,端起面前的茶杯猛喝一口……
“唔!好烫——”
窝在弥夏怀里的一只黑猫看到她的样子,抖了抖耳朵,“喵”了一声,听起来相当嫌弃,然后它转了个身,把头埋进弥夏的手肘里。
夏凡向它耸耸鼻子,小声“嘁”了一声,很快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弥夏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抿抿嘴,眼睛里有一丝笑意,她侧了侧身,大概想换个姿势。随着她的动作,银铃清响。
“叮——”
夏凡愣了一下,惶然又把茶杯端了起来。
幽暗的房间飘浮着淡隐幽秘的焚香,方花镂空的木格窗外竹影婆娑。
——
“叮——”
——
幽深的水底突然响起轻细的银铃声。
声音微弱,但夏凡即使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依然听了个清楚。她已经累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冰冷的池水从周身毛孔渗人,窒息的痛苦包裹着她飞快下沉。“啊我大概快死了”她原本是这么想的,神奇的是在那铃声之后,绝望的心情像灰尘被雨水瞬间冲刷,消弭,脑子里开始强烈翻滚一个想法:
不想死!
不想死!
绝对不要就这样死了!
谁甘心就这样死了啊!
“叮——”
——
当人的某种意识达到极致时,或许真的有奇迹发生。夏凡从来不相信这种说法,至少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在她身上,但就在一瞬间腕间忽然一阵灼热,一股暖意从那里猛地涌入。茫茫黑暗浮现一丝亮光。
夏凡在水中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手腕上散发白色光芒的银链,眼看一开始虚弱的光芒一点一点耀眼起来。
一股柔和的力量开始推着她缓缓上升。
光芒环绕在她四周,很安静,很温柔。
——
遥遥处有光影流动。
水面!
夏凡闭上眼睛,又轻轻睁开。渐渐……近了……近了……
一只手忽倏伸入,将她往上一拉——
哗啦——
“咳咳!”夏凡呛了两口水,抬手往脸上一抹,开始拼命大口大口地呼气。
——
许久以后,视线才渐渐清明,她抬起头,然后,惊奇地发现——
这里不是恢宏气派的米楠,而是一座雅致的庭院。竹林碎石,小榭牡丹,水汽氤氲,清幽典雅。
夏凡愕然中猛想起自己还在水中,一下失了平衡向后跌去,却触到了冷凉的鹅卵石。清澈的池水泛起柔柔波纹,不过及膝的深度。
轻风微拂,偶尔有鸟鸣啁啾。
叮铃。
身边人影晃动,夏凡倏地转头,弥夏着一身淡雅白衫,长发飘然,正冲她盈盈浅笑。
——
“子鱼这家伙真是个混蛋。”夏凡喝了一口茶,撂下眼皮瞪弥夏怀中的黑猫——这小子看她掉下去也就站在那里嚎了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弥夏用手支起下额:“这个嘛……”沉思了片刻,她说:“大概是因为……猫不会游泳吧。”
“呃……”
夏凡看见子鱼的耳朵抖了一下,毛茸茸的身子又往弥夏的怀里缩了缩。
——
弥夏!
那么这里是,忘川。
她竟又到了忘川。
那么现在她到底是死是活?
夏凡张大了嘴,却见弥夏屈起纤长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嘘——”
现在,安静。
不要说话。
不要说话。
一时间,幽静的庭院中,只剩竹叶在风中打旋,簌簌有声。
——
一阵空灵深远的歌声开始响起。
凄婉,寂寞,悲伤。池水微澜泛泛。
飘渺的歌声中隐隐似有海浪涌动。夏凡细细聆听,恍惚看到一轮明月从海天相接出徐徐升起,银辉铺洒。
不对劲。
有地方不对劲。
有什么东西……就要……
身后突然一阵水声,仿佛是有人从水里站了起来。
夏凡还泡在池中,她僵硬地回头,一个黑衣女人站在池中间,惨白的脸色,木讷的神情,苍凉的眼神。
——
女人缓慢向前走过来,手里拽着一把油纸伞,从近处看,那伞已经破烂不堪。
夏凡不自觉向后移动一分,避开她。
女人走路时的背挺得笔直,眼睛也直,并且直直向弥夏站的位置走去,她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道宽宽的水痕,几乎把地面全打湿——就算刚从水中出来,也不可能潮湿到这种夸张的地步,甚至包括空气也变得异常潮湿。
看起来真是……
真是……
说不出的怪异。
——
“你就是引渡者?”女人打量着弥夏,语气不能肯定。
弥夏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么说这里就是忘川?”女人说着,神情开始扭曲,准确的说大概她是欣喜若狂,但只是令人感觉越发诡异。
“那女孩真是了不得,竟然活着就把我带过来了!哈哈。”
活着?夏凡听她这么说,赶紧往自己胳膊上一掐——啊痛……
太好了。她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弥夏的神色却不太好看,仅仅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复淡漠。
“拜托你,送我去彼岸吧,我在那个地方呆够了,我什么也没做过却要受这样的罪!送我去彼岸吧,快送我去彼岸……我等不及了!”女人顾自絮絮不断地说着,面部表情时而悲伤时而狠恶,看得夏凡寒意阵阵。
“既然这样。”弥夏微微侧过头,逆光而立,“那么代价,你愿意支付吗?”
黑衣女人愣住,似乎瞬间就失落了。
“我什么也没有……我一个人在……”
“留下那把伞如何?”弥夏打断她,说的干净利落。
黑衣女人不说话了。
——
既然你执着要到这里,就应该清楚,这是一场交易。
交易就有它该有的规矩。
交易的成功建立在交易者双方都遵守并维持这个体系的稳定。
然而这个体系相当脆弱,因为它仅由两方建立并且支撑。
一方违规,体系坍塌。
双方受损。
——
现在你得想好。
在这里,忘川,交易拥有更为特殊的性质,分别为:
媒介性。
绝对性。
不可逆性。
以代价为媒介,一旦开始,直到达成,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停止。
你想好了吗?
——
“我……”黑衣女人一边支支吾吾,一边烦躁地抓着头发,她四周的空气潮湿得让靠近她的几株牡丹已有萎焉之姿。
弥夏安静看着她,等待。
“我……我得去彼岸,我要离开那里,对无论如何我要离开那里……那里安静得快把我逼疯了……”女人喃喃着,语气越来越急切,犹豫再三后,她似乎下定了决心。
是啊,无尽岁月里无尽的寂寞,谁受得了呢?
“那么——”弥夏向她伸出手,银铃清响,黑黑的瞳孔似笑又似忧伤,“拿来吧。”
女人看看手中的伞,最后犹豫了一下,递了出去。
“现在,我送你过去。”
——
夏凡不太清楚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随着弥夏话音的落下,黑衣女人身上立刻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她不得不将眼睛闭起来,等她睁开的时候,庭院又恢复了寂静,唯有凉风习习低吟,弥夏一个人站在那里,身影单薄落寞。
她轻轻打开手中残破的油纸伞,架在肩上,微微侧身望向澄澈的天空。几只云雀扑扇着翅膀飞过,却没有留下影子。
“小夏,再不起来会着凉的”
清冷的声音半晌响起,夏凡这才想起自己还坐在池水里。
“阿嚏——”
——
“阿嚏!”
“感冒还没好呀。”弥夏将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轻轻抚摸黑猫咪背上柔软的毛。
夏凡揉揉鼻子,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弥夏眯起眼睛,幽黑的瞳孔闪过一丝亮光,夏凡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以为那是子鱼,“小夏,你知道的吧,上次的事情你还欠着一笔账呢。”
“呃。”
“那你知道你还欠着另一笔吗?”
“噗——什么?!”
“这个……不怎么好解释啊——先别问了,现在,你去找一个人。”
夏凡看见弥夏怀中的子鱼微微抬头,长长的尾巴晃了一晃,看起来……有那么一点不安。
……
“……谁?”
“名字啊……千叶晴明。”
“现在?”夏凡确认了一遍,依然不确定。
“现在。”弥夏重复了一遍,笑意深远。
——
凉风从镂空的方花窗外掠进来,将房间内幽秘的焚香味吹得若有若无,竹影斑驳,夏凡觉得头晕。
这股香味……
弥夏坐在对面,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她,甩甩头,还是晕。
不对劲……这味道……
越来越浓了……
好香……意识……快要……
不对劲……
这不对劲!
这是什么香?!
——
夏凡昏昏沉沉,模糊中有银铃清响,弥夏纤细单薄的身影靠过来。
“别担心。”冰凉的手附上她的眼睛,清冷的声音就贴在耳边,很轻,异样空灵。
“我……”意识消散前,夏凡猛然想起那次在庭院中,雨女消失后,弥夏站在氤氲的水汽中,那抹绽放在唇边的忧伤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