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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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洛再也移不开眼,三魂气魄,仿佛都要被吸入画中。相处一载有余,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李莫延。
李莫延曾对他说过“物有万象,人有千面”,这次。他是真的懂了。
他突然觉得,世间果真没有能与画中人匹配的女子,也没有能与之匹配的男子。那样入骨的风情,那样朱流碧转的妩媚,那样摄人心魂的光芒,分明就是花丛中的精魅。
能目睹到这样的瞬间,能如此生动地描绘,作画之人与李莫延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联?
澹台洛回过神,这才发现画中并无题跋,无作画人之款,甚至没有款印,更无李莫延的收鉴印。只在画辐右下钤下一枚闲章,四字小篆,“曲陌抱幽”。这作画人不拘于成俗的落印方式,倒是与李莫延如出一辙。
其他几幅山水画亦然。显然,这些画,原本就是笔者为李莫延所作,两人间互有默契,所以连款印都无须钤于画上。澹台洛虽然对书画所知甚浅,却也能领悟到这样的绝世之作,究竟要耗掉多少心力。而李莫延对这些画如此珍视,他与画者“曲陌抱幽”之间的关系,也就不难想象了。
澹台洛这才发现,原来,他对于李莫延知道的那么少。对于他来说,李莫延便是他除却母亲之外的全部。而对于李莫延来说,自己究竟算什么呢?
那几幅画面,哪里只是山水人物,那些所展现的,分明就是李莫延的过往。那是自己毫无所知的,关于李莫延的全部:他生在何处,在何处长大,看过哪些山,越过哪些水,遇见过什么人,为谁动过情,如何得来那样的绝世才情……,一切,都是未知……
那位笔下生花的“曲陌抱幽”,才真正是与李莫延同一类的人吧。一个是丹青秒手,出神入画;一个是锦心绣肠,博古通今。如果那些已经是过往的话,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过往?芙蓉清夜?杨柳黄昏?琴与瑟合鸣?那样的谐调,那样的美好。他们,才是真正的同路人。
还有月出,那样的沉静温和的月出,却漠视着与李莫延无关的一切人和事。他伴着李莫延许多年,虽名为主仆,却从没被当作真正的仆从看待过。他明了李莫延的好恶,知晓李莫延从不言说的曾经。只是一个月出,对于李莫延的分量,也是让自己望尘莫及的。
又何止月出?父皇澹台风,未曾见过的雁湖,还有自己不能得知的许多人。
自那日后,澹台洛较之前更为勤勉。无论是学文还是习武,他都尽全力而为之。鸡鸣则起,夜半方息。夜刃说他急进,李莫延道他贪多,可除此之外,他再没有任何办法,让自己与李莫延间的距离更近一些。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澹台洛度过了有李莫延在身边的第二年。澹台洛从不曾想过,在他与李莫延相识两年后,等着他们的,会是一场难以看到归途的离别。
那日,澹台洛来到沐梓阁时,看到的便是月出打点行装的情形。而一旁,已经放着一堆已经打包好的行李。
澹台洛疑惑,“你,这是……”
月出并没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抬头看了看澹台洛,答道:“殿下,我家公子要走了。”
“走?”澹台洛心中一惊,随即问道:“去哪里?”
“云洲。我家老爷病重。”
澹台洛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思绪都成了一片空白。他一直努力着,想要让自己与李莫延更近一点,他已经尽了全力,却惟独没有想过,有一天,李莫延会离开。
云洲,离京城那么远。这样的遥远,又岂止是隐隐青山,迢迢流水间的千里万里,对于年少的澹台洛来说,那根本是他竭尽所能也不能跨越的距离。
事实上,打破平静的,是一封云洲来书。而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汝父病重,速来云洲。”
李沅虽非李莫延的生父,但这样的一封信,却着实让一向悠然的李莫延体会到了心急如焚的滋味。
李莫延之母凌燕归本是官宦人家的独女。奈何父母缘薄,双亲早逝,又因族中无人,李莫延的外祖病重时,便将孤女托于世交李家。
李沅便是李家次子。因与凌燕归年纪相仿,二人从小便能说到一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是那样的才子佳人,二人都本该是彼此的良伴,李家父母也是如此作想,本打算到了年岁,便为二人结下百年之好。无奈郎有情,妾无意。李沅恋慕凌燕归,凌燕归却一直只将他视为兄长。
二人才情皆不凡,年轻时的李沅尤其喜好以文会友,凌燕归常日待在家中,自是烦闷不堪。于是,每每有诗会,李沅便着其换上男装同往。吟诗作赋,曲水流觞。凌燕归之才,并不逊于李沅。没过多少时日,她在李沅的友人中便也小有了些名气。
而这些,却是她不幸的开始。偶然的一次,诗会中有新人加入。新入的男子自称是溱阳顾家之人,外出游学而路经云洲,只因云洲人情风土皆合其心意,才决定在此地短居。他长身玉立,气宇不凡,诗词文章皆在众人之上,只是短短几日,便令少女情怀的凌燕归为之倾情。
从彼此有意到互诉衷情,从互诉衷情到私定终生。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自然,却又如此轻率。最终,男子只留下择日到府提亲的空口承诺便一去不返。更糟的是,男子走后不久,凌燕归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李沅又惊又怒,不能看着有孕在身的凌燕归空等,便亲自去了溱阳,也确实找到了顾家,只是,顾家从来就没有过那样一个儿子。
凌燕归的情动,换来的是一生中最大的劫难。而李沅,却宁愿与她同担。他对父母谎称,自己一时荒唐,竟与凌燕归胎珠暗结,必须早早完婚,李家父母自然乐见其成。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只是一个偶然,却让家人知道了真相。李父大怒之下,便要毁了这门婚事,李沅自是不能从命,为免凌燕归遭人诟病,便带着她离开了云洲。
二人到了临州完婚。不久,凌燕归便诞下了李莫延。李莫延虽非李沅的亲子,却被李沅视为己出。若不是十岁那年偶然间听到父母的谈话,李莫延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凌燕归故去后,李沅便打算回云洲,欲带李莫延同往,他却借故推辞。那时的李沅正值壮年,因此,父子间暂时的分离,李莫延也并未多想。只是这一封“父病速归”的急件,却真正让他心惊了。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从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感受到这样的惶恐。
李莫延知道,当年李沅忤逆双亲,毅然带着凌燕归离开,就等同于从此与李家再无关联。他更加明白,此时的自己,便是养父最后的依靠了。
李莫延去见了澹台风,澹台风虽然不舍,但孝道本是人伦。辞官回乡,照顾病重的父亲,便是九五至尊,也没有了阻拦的理由。
而不舍的,又岂止是澹台风。若说离开前,还有什么能让李莫延挂念的,便是年少的澹台洛了。毕竟,两年间的朝夕相伴,是如此真实的发生过。李莫延清楚地知道澹台洛对自己的依恋,因此,才不愿去设想自己离去后,少年要经历的种种。
这样的离别,连一向豁达的自己也会觉得怅然,更何况是少不经事的澹台洛。
从永春宫到沐梓阁,李莫延绕了很远,离别来得太仓促,他需要些疏解情绪的时间。他毕竟是长辈,过的桥比澹台洛行的路还要多,漂泊辗转,生离死别,有什么是他没有经历过的?若是在一个孩子面前,表现出不舍,也未免太可笑了些。
他沿着高高的宫墙,顺着青石板路一直走,路边的碧桃正在盛放。这宫中的路,他往常走过许多次,而此时,平日间从此处经过时的心情却一点一点在脑中明晰起来。迫切的,悠然的,偶尔带着抑郁的,那么多,又那么细碎。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来,他在这深宫之中,已经停留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