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兴尽人已归。
    “你是故意的吧？”当轩辕哲与胡子醺然而去之后，齐思飞如是问。
    他问的突兀，风歌却不讶异，轻轻一笑，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一半一半。”
    这回答颇有些卖头子的味道，可惜齐思飞不上当，只挑了眉静静看他，等他细说分明。
    “我也不是神仙，哪就猜着他会来此，又得你盛情招待？”既然人家不上当，风歌便爽快解释，“不过，既然碰到，如此绝好机会，不用岂非可惜？”
    他这边得意洋洋的，没注意到楚问之眸子里闪过一抹暗色，齐思飞看到了，却把淡淡的叹息按下，继续问：“他是皇室中人？”
    “就知道瞒不过你，”风歌弹指，“大魏嘉郡王，本名轩辕哲，他倒也图省事，去了轩字，就直接当化名用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大大方方的，别人就算联想到一二，只怕还会笑自己想太多了呢！”
    “不错。”
    齐思飞叹息，“太煞费苦心了！”
    “嗄？”
    风歌扬眉，难得齐思飞的话，他竟然听不懂了，这化名不过勉强有些技巧而已，煞费苦心只怕谈不上吧？
    “我是说你！”齐思飞盯着他，“嘉郡王深得魏王欢心，魏神医既然被魏王室延请，嘉郡王不可能不认识，恐怕亦不敢不卖面子，所以你才会在酒桌之上就有意拿药给我，有意提及我的旧伤，甚至有意暴露你我关系非常，只为让轩辕哲主动开口。轩辕哲至临屿可是为合记而来？而你又应了他什么？”
    风歌眨眨眼，再眨眨眼，然后两手一摊，“嘿！思飞，你想得也忒多了，你刚才没听到轩辕哲说的？他不是说咱们是朋友么？他也说了不会借机勒索……”
    “就是如此才最可怕！”齐思飞轻哼，“人情债最难还，他明来明往说出想要什么倒也罢了，什么也不提，生生叫你欠下份人情，异日，若有所求，叫人如何拒绝？你那一句但有所请无有不应，他只怕牢牢记在心里，将来合记都赔上也未必消停，如果那样，我宁可不治！”
    “如果真能治好你的腿，就是拿合记去换又何妨？”风歌洒然一笑。
    “风歌！”齐思飞低喝。
    “我说的是真的。”风歌双目炯炯，姿态傲然，“合记是我一手创立，我既然能创一个合记，难道不能创第二个？再说了，”他声线放缓，“合记又岂是这么好吞下的，只怕到时消化不了，反便宜了我，这般堂皇光明能与朝廷搭上线的机会可是求也求不来的，我如何能放过？你可莫要拦我。”他伸手在齐思飞肩上一拍，意态潇洒，仿佛乾坤底定。
    齐思飞注目半晌，然后缓缓垂眸，微微苦笑，嘴唇微动，终究再无言语。
    轩辕哲是什么人？魏王最最喜爱的子侄，深宫禁院，名利集结之地，波谲云诡之所，能在如此环境下混得风声水起人的岂是容易相与之辈？合记真被他得了，能拿得回？并且合记还关联着诸多秘密，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被盯上，只怕无有宁日，冒这般天大风险，只为自己这一条虽然未好，却已经坏不到哪里去的腿，任谁也知道不值当，风歌硬是做了，还偏偏用仿佛占了便宜，莫要被人阻碍的口气，如此良苦用心，真当他不懂么？
    …………………………
    青灰天幕下，野旷低树，斜风微雨。
    嗒嗒声里，一支马队不急不缓地行走于通往盛京的那条黄土细细的官道。
    远远一望即知这是一支商队，因为马队中有几辆专用于载货的坚实的篷车，篷车顶部以及两侧各书了一个行楷的‘合’字，沉稳大方，墨黑的字外镶着金圈，正是‘合记’的标志。
    马队中部，还有一辆看似不起眼，实则构架精巧舒适的小小马车。马车里坐的自然是腿脚不便的齐思飞。
    风歌此人行止率性，甚至给人以佻放感觉，做事却是沉稳雷厉、不达目的不罢休，何况给齐思飞治腿这事，他着实费心了许多年。
    一年前，他查出神针魏潜在魏王宫内做了太医，便一直有意与他接触，可惜却被杂事所绊，一直抽不开身。而合记虽然在帝都盛京已有根基，可想要在内廷施展手脚却还是不大容易，并且不知是因为魏潜名声过于响亮，还是别的什么，他自做了太医之后，便一直隐身于宫内，起码自合记打听出消息的这一年，从未出宫一次。因此，自得知轩辕哲的真实身份伊始，他便动了心思，只是没想到会这般巧，几乎不必刻意安排，便顺理成章的成了事。
    他用了两天就把临屿的合记商号事务安排处理妥当，套好马车，去竹舍接出齐思飞，正好，合记有一趟货要发去盛京，他们便干脆与商队一起。至于轩辕哲，既然打了包票要帮忙，自然也一路同行。那天风歌与他约定时间，他笑称自己是出门游玩，随时可以返回，只等风歌准备好了，通知他一声便可。
    此刻，这两人正并辔行于马队之前，头上各戴了只青青箬笠。
    “看，从大青山过去，再翻过玉都峰就是尹川，尹川鲟鱼天下一绝，风兄可试过？”轩辕哲以马鞭遥指天边那几乎看不清的一点淡影问风歌。
    真不愧是老饕，张口毕口不离吃。不过，尹川已是宋地，听轩辕哲的口气，是去过宋国了？风歌微笑，“风闻久矣，据说鲟鱼极难捕猎，风歌还没那个口福。”
    “那真是可惜了，多年前，我在盛京踏月酒楼曾尝过一次，却已是风干处理过了，不是时鲜，我还以为风兄生意遍布各地，应该尝过了。”轩辕哲惋惜道，突然又一拍掌，“对了，不如等这次齐兄治好了腿，咱们一起去尹川，品此天下美味如何？
    “好！”风歌朗笑，“再把合记的生意也做到尹川去，久闻尹川所产麦冬，药性颇佳！”
    轩辕哲亦大笑，“风兄不愧是合记掌舵人，时时刻刻惦记生意哪！”
    笑声朗朗，细雨中传出很远很远……
    宽宽的箬笠下，两双眼眸里细微光点则被遮得密密实实……
    “公子，依属下看，这雨估计要下大，咱们是不是让马跑快些，早些赶到八水镇？”商队的领队廖凯驱马靠近，请示风歌。
    风歌抬眼望望天，然后又向后看看齐思飞所乘的那辆马车，想了想，道：“我记得再往前，有个小村子的，没错吧？”
    廖凯点头，“是。”
    “那好，今日索性就早点歇下。明日再前往八水，你安排几个人先去村子里商借一处落脚。”
    “是。”
    打发了廖凯，风歌向轩辕哲歉然道：“对不住，要委曲袁兄和咱们夜宿山野了。”
    “欸，说哪的话，行走天下，夜宿山野不是常有的事？风兄这么说，实在是太见外了。”
    风歌轻笑，“好，我以后再不和袁兄客气。”
    轩辕哲点头：“早该如此。”
    ………………
    小村子不太远，也就三十余里地，不过可没有容得下这么一支商队的大屋，廖凯派出的人于是把村头的小庙打扫了出来，供风歌几人休息，其他人则在周围搭了帐篷。
    靠近村子时，雨势越加连绵细密，所幸众人都是出门在外惯的，准备得挺充分。风歌几人进到庙里的时候，地上不但铺好干草，架起篝火，甚至架在篝火上的那口锅已经咕嘟咕嘟在冒热气。
    “咦？没想到在这小村子竟有人为武威侯成渊立庙。”轩辕哲一面换下湿衣，一面打量这小庙，然后发现这小庙供的不是山神也非土地。
    “武威侯成渊？”风歌踱过来，打量着那尊斑驳破损，却依然可见昔日威肃的泥像。
    “一百多年前，从长宁郡一路攻到清远郡，生生扩张了四百里疆土，才最终使我大魏在六国中并称三雄的那个武威侯，”齐思飞拄着手杖也走近前，“‘战神’成渊？”
    轩辕哲道：“齐兄也知道他？”
    “如此英雄人物如何不知，只恨齐某晚生了一百年，不能亲睹战神风采。”
    “我与齐兄一样，长以此为憾。”轩辕哲微微昂头，神性中满是钦佩与向往，“当年那一战，不仅仅是开疆列土，更关乎生死，若非是他，如今的大魏若不像宋国一样，在各国寻求联姻以保全社稷，就得如扶风或乌兹一样依附于别国了。”
    轩辕哲感慨了一番又道：“只是这里无论离长宁还是清远都极远，怎么会有人在此为他立庙？”
    齐思飞沉吟了一会，道：“我仿佛听人说过，成渊当年落魄，曾在柴郡某处铁铺打铁，这村子不就吏属柴郡么，或许这处正是当年成渊落魄之所？”
    轩辕哲惊讶地看着齐思飞，“齐兄见识广博，连这个都知道，原来成渊当年还做过铁匠。”
    “我也是道听途说，也不知当不当得真。”齐思飞笑笑。
    “公子，汤好了，趁热喝些吧。”火堆边，茗心持了大勺，打起一碗汤。
    ………………
    他们一行到达村子的时辰还早得很，若非下了雨，原本是定在八水镇落脚的。山野孤村兼下雨，没什么好看的，几人聊了聊各国风土人情，便早早的歇下了。
    入了夜，雨势又大了些，厚厚的云层里银亮的妖蛇不住翻滚，时隐时现，间或传出沉闷的雷声。突然，“豁啦”一声，一条巨大的银蛇裂空而出，横贯长天，巨雷轰然在头顶炸响，大地为之一颤。
    明光下，破庙里，战神成渊森然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