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三十九章 云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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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山中小雨刚过,山风过处,寒露清冽,木叶萧萧。经过几日的休养,虽然伤未全好,但行动已经完全无碍了。
我走在前面带路,而柃一手执杖,一手牵着杰,在后面慢慢跟着。
一只秋天才出生的幼麂,像是走失了母亲,独自一个在灌木斑驳的光影里向我们探头探脑。我连忙叫住杰,自己小心翼翼地慢慢靠近这只还不会害怕人类的小精灵。
然而母麂很快就找来了。一声轻斥,小麂便迅速奔回到母亲身边。重逢的母子俩亲热地厮磨了一阵,然后从容地转身,在我寥落的目光中消失在落叶萧索的树林中。
于是我低头继续赶路。走不多久,只听柃说:
“我们是不是要到了?”
我这才注意到,可不是吗,前方不远就是巍峨耸立的云隐顶峰了。
不过,柃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气息。”柃说,“一走到这里,风的气味和方向都不一样了。”
是杰第一个飞奔上去,在崖边的巨岩旁找到最佳的定位。山风乍起,它颈背的毛长长地飘洒起来,迎着西方的残阳,幽幽地发光。
我们便也几步跟上。
视线在霎那间豁然开朗:天尽头,一线光亮、动荡的水色自烟霞笼罩、阡陌纵横的大地之上浮起,水天交接处,白帆点点,金光灿灿,一直延伸到辽阔无垠的不可知处。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大海,是又咸又涩的……那涛声,比战鼓还更激烈!”
柃张开双臂,拥抱着面前的虚空,任凭呼啸的海风吹打着他单薄的、摇摇欲坠的身体。
“山崖上风大,还是下来吧。反正你也……”我想了想,把“反正你也看不见”的后半句咽了下去。
“我从小就在山中长大,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离大海原来这么近。二十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它了!”柃兴奋地叫道。
虽然我不能理解柃为什么一定我带他看海,但我看出,此刻他非常兴奋非常满足。他的面颊在霞光中绯红如酡,栗色的眼睛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他就是披上了羽翼的伊卡鲁斯(注),就要乘风破浪,振翅高飞了。
夜幕下降,虽然柃还是依依不舍,但我还是生拉硬拽地拖他下山了。果然走到半路就下起雨来,山路湿滑,柃在下山时几次滑倒。杰虽然竭尽全力,却无可奈何,最后干脆原地坐下,以求助的目光望着我。
杰目光执着,令我惭愧。
“我懂。”我轻轻地抚摩着杰的头,说。
于是我向柃伸出手去:
“来吧。我扶着你走。”
在与我相触的那一刹那,柃似乎颤抖了一下。他缩回了手。
“没关系,反正我经常跌跤,也习惯了。”柃的手在几次摔倒时被树枝刮伤了好几处,却还在嘴硬。
“别啰嗦了。”我不由分说,就挽住了他手。
“……”
“别以为我对你有意,”我装作没好气地说,“你手指要是受伤了,怎么奏乐?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凡事也要小心些。”
柃点点头,不再说话。我们便手挽手走下了云隐峰。
***
晚上,他照例要去厨房。
“留下吧。”我说。
柃站住了,修长的眉困惑地打了一个结。
“你那间厨房搭得不结实,下雨会漏得到处都是水。”
“那就按之前说好的,我睡这间的地板。”
我听着梁上滴滴答答的流水,四下望去,竟然找不出一片干的地面。
“莫非……你这床的位置是唯一不漏雨的地方么?”我皱眉道。
“呵呵……被你看出来了。”柃挠着头,脸红得像蒸熟的大虾。
我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真想不到会有人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柃啊,你就算真能千金不取,也好歹给自己好一点的生活再说啊。”
“是我爹。”柃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爹当年为了让我娘和我躲避嘉兰内乱,特意卖了京都里的房子,在这云隐山中结庐隐居。本来说好战争结束后便回来找我们,没想到他一去不回……本来我也可以在京城馆里常住,可我舍不得这里,就还是回来了。”
果然……双亲生活过的地方,永远都是那么魂牵梦萦。回忆,总需有个安置之处的。而我,却是空空如也……
不能再想了。
好吧,我心里暗自打定一个主意:等天气好了帮柃修修这座茅屋,就当送一件大礼给他!
***
那一夜,我和柃在床两端划江而治,各据一方。杰自告奋勇为我们看守边界。
虽然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等我半夜醒来时,还是枕在柃的臂弯里。杰在我们脚下当暖炉,早已睡去多时。
我把头靠近他的胸膛,听那坚强而温暖的心跳,那种感觉,就像和狄在一起。
自从那夜之后,已经过去了多久?我记不清了。自从入山以来,在柃的琴声中,我似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第二天,我将齐腰的长发剪去,伴着林海的松涛阵阵,在溪边烧掉了。回到柃的家中,我换上了柃的衣服,虽然宽大了许多,但系上腰带也看不太出来。
“从今天起,你就作我的弟弟吧。”柃说。
注:伊卡鲁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和父亲自制翅膀飞离克里特岛,在飞近太阳时,他用蜡粘住的翅膀融化了,他也跌落海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