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无缘无故怎么问起连珈来了？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敷衍着说：
    “总管大人……很好啊。”
    “你觉得，他具体好在哪里？”
    我不知狄怎么会问到这样无关的问题，便侃侃而谈：
    “总管大人一表人材，英俊潇洒，武功高强，办事认真……而且他又对你忠心耿耿。总之，各方面都很好。”
    狄一边听，一边自顾点头。待我说罢，他又问道：
    “那他对你又如何？”
    “他……”我老老实实地说，“总管教我学剑时十分严格，经常处罚我，有时候我甚至会以为他故意与我为难……”
    眼看狄就要皱起眉头，我连忙补充道：“但是菲儿知道他是真心希望我进步才这样做的。没有他的教导，就没有菲儿那日比赛的胜利。所以，菲儿一直深深尊敬他。”
    狄颔首道：
    “的确。连珈世家出身，血统高贵，人品、才貌、武功都出类拔萃，朝中同侪、贵族子弟，均无人能出其右。虽然年纪……比你大了一些，但其人性格沉稳，处事老练，而且并未娶妻，生活方面也洁身自好。何况，他自少年时便在我身边效力，忠诚可靠，我正欲以婚姻为机会提拔他做宁海将军——此乃政务，我本不该告诉你——作为巩固东北海防的主力……”
    嗯，这是说什么呢？什么娶妻？什么婚姻？
    我只觉得这番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狄……”我颤声问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在想，你过年就十四岁了，再一年就是及笄之年。槿这边刚刚安排好，下来也应该为你操心了。”
    “操心？”
    狄看了我一眼，缓缓说道：“菲儿……你自幼在我身边侍候，一直是我最疼爱的，可是却不能给你任何名分或头衔，将来我一旦有事，你在宫中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难免会沦入仰人鼻息、受人摆布的命运。所以我想，如今你渐渐长大，我自然得帮你物色一个可靠的夫婿，再借这场婚姻赐你贵族头衔，从此保你下半生富贵平安。”
    “你是说……要我嫁人……？”
    “是的。”狄点头道，“你嫁给连珈，就可一跃而成为将军夫人、享一等侯的待遇，且有了连珈的保护，我可从此放心。”
    “可是……我……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惊得目瞪口呆，竟不知如何回应。
    “可是……我不想嫁给总管大人啊！”
    挣扎了许久，我终于迸出这一句话。
    “为什么？”狄很认真地望着我，“他哪点不如你的意？”
    “不是不如意……而是……”我咬了咬牙，直言道：“我不喜欢他呀！”
    “你现在不喜欢他，不表示将来不会喜欢上他。随着一个人的成长和阅历的增加，他的感情也会发生变化的。”狄看着我，不紧不慢地说。
    怎么办？
    我心乱如麻。该怎样才能让狄明白我的心意？该怎样才能让他别把我嫁给连珈？
    “可是……连珈大人也……不喜欢我啊……”
    我想了又想，懦懦地说。
    “不可能！”狄坚决地否定了我的疑惑，“以你的资质、相貌，我不能想象天下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
    “可你应该知道，感情是不能强迫的。”
    “对别人来说，婚姻也许需要感情；但是对连珈来说，只需要我说一句话就可以了。”狄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他天生就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人。只要我让他对你好，他就一定会对你好——这点我可以确信。”
    “可是……那就不是爱了……”我虽然已近绝望，还是尽力挣扎着。
    “菲儿，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相爱的人都能在一起；也不是所有的夫妻都能相爱一生。”狄正色道，“何况，就算现在你嫁给一个你所喜欢的人，可是岁月无情，若干年后谁知两人是否还能相爱如初？在如今这个世界，如果找不到一个可靠的男人，女人孤苦无依，难免一生坎坷。”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所以，在我为你安排的婚姻中，你爱不爱连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能够给予你所需要的身份、地位和安全的最佳人选。这就足够了。”
    狄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眼神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决绝。仿佛在告诉我，他决心已定，再无改变。
    我终于落下泪来：“我不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不过是想和你在一起……你却几次疏远我，赶我走，难道……你不喜欢我了吗？”
    “菲儿怎么会这么想？”狄摇了摇头：“我当然喜欢你。正是因为喜欢你，我才为你安排了这一切。”
    “你喜欢我，却舍得让我走？”
    “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耽误你的一生。”
    “可是……你不顾我的想法就做出这样的决定，难道就不自私吗？”我愤然道。
    “的确……”狄垂头道，“如果你认为这是我的自私，我也无言以对。可是，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两全齐美的办法。”
    两全齐美？我的思绪如同窗外的风声一般飞速地旋转。
    嘉兰、北海、槿、莲与蔷……现在又加上连珈与我：这两桩婚姻绝对不是巧合。
    冥冥中，分明有某种力量，将狄与嘉兰、北海两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连珈大概早有觉悟，因而放弃了任何无谓的抵抗，而槿与我，却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仍然在命运的罗网中拼死挣扎。
这是一场政治联姻？两族的交易？还是如狄早先所说，是在遵守与故人的约定？
    我只觉得脚底如同踩了棉花一般，两膝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狄几步上前，扶住了我：“菲儿，别难过。听我的安排，安心出嫁吧。我向你保证，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你骗人……”我强忍泪水，甩开了他的手，“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其实根本不爱。”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一直都爱着你啊……”狄轻拍着我的肩说道。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我昂首望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脸，嘶声道：“你要是爱我，为什么不娶我呢？”
    若在平时，这句话是万难出口的，可是今日话音落地，我顿时感到如释重负。原来一句话也会变成一块压在心底多年的石头，习惯到已感觉不到重量，只在卸下的那一刹那，才发觉连灵魂都变得轻如鸿毛，随时就可以脱离肉体而去。
    灯火摇曳，幽暗昏茫的夜气中，他的嘴唇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我屏气凝神，在死一般的静默中，等他如何回复。
    许久，只听见一个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
    “你还这么年轻……你对爱还知之甚少。男人与女人的关系，远不止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可我会很快长大的！再过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我就会长成成熟的女人，到那时，你再评判我是否懂得爱好吗？求你……至少给我一个尝试的机会……”
    我抱住他的膝盖跪下来。
    无所谓尊严，无所谓骄傲，名份、礼教、世俗……此刻全与我无关。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抛弃。我终于才发现，这十三年来我的全部感情，所有欢乐、快慰、沮丧、失望、惊惶与愤怒的记忆，都是由于我对他的爱——如火如荼，如炽如昼，日夜煎熬着我的灵魂及躯体的心火。
    面前的男人垂下头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这样说，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又做过什么样的事。”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或做过什么事。你杀过万千人也好，背叛了万千人也好，我只是爱你罢了。只要你要我，我不在乎任何名分。只求你别把我嫁给别人……”
    我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再也不愿松开。
    风声大作。狄身后的窗轰然洞开，将室内烛火尽数扑灭。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庞。
    头顶一声天雷，震得整座大殿都在微微颤抖。
    黑暗中，我只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
    “我不能娶你。我没有这个资格。”
    “这是为什么？你是王，只要你想，你有什么做不到的？”我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哭喊了。
    一只大手，轻轻在我的头顶按了一下，随即指尖滑过面颊，托起我的面孔，细细地端详了好久。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紧紧地盯住那双苍凉而冷峻的眼睛——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然后，他将我默默地推开：
    “菲，你太激动了。你该回去了。”
    稻草断了，我却仍在挣扎。
    我倔强地摇着头：“除非你给我个明确的答复，除非听你亲口说出你不爱我，或是……你喜欢别的女人……”
    这话本是脱口而出的。可是黑暗中的狄却当真颤抖了一下。
    这分明不是错觉。
    即使披上黑夜的伪装，即使隐身于浓重的背影，我也能够感觉到他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沉默。他的无言，也许胜过千言万语。
    难道是……
    “难道是那个女人？你的书桌里还藏着她的信件和她的梳子……”
    我不及思索，下意识间，这句话就已铮铮落地。
    狄蓦然转过身来。他的眼睛熠熠发光，像是要喷出火来：
    “你什么时候擅自动我的东西的？”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狄如此动怒的表情，顿时吓呆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从头到脚都在打颤。
    “真是放肆！”狄一掌拍在桌子上，大怒道：“看来是应该替你找个丈夫，好好管教一下你了！”
    “不、不……不——”
    在嘶声裂肺的喊声中，忍无可忍的我，风一般地冲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