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三十章 霓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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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顾着胡思乱想,早已忘却了路的远近。当脚步习惯性地停下时,那扇熟悉的大门已然在眼前了。
这条路是我走过无数次的;这扇门也是我见过无数次的;我要见的人也是八年来朝夕相处、无话不谈的。可是,在这一刻,我却紧张得浑身颤抖。
我突然想到,狄或许已经睡着了;更糟的是,要是他身边有别的人该怎么办?
大门上厚重的乌木雕刻沉默依旧。饮宴的众神已在多年摩擦及抚触中变得线条柔和。此时此刻,恍惚在烛光中的他们也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向我投来一个暧昧的笑容。
像是得到了某种肯定似的,我最后做了一次深呼吸,抬头挺胸,缓缓地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
门廊处,照例坐着两位值夜的侍从。见我进来,他们就要进入内庭禀告,被我以手势制止。
前厅空寂无人,只是壁上的烛台依旧亮着。再向前,就是一道供下人出入的暗门。在我路过时,正好有一名送水的侍女从里面出来。
我打发了侍女,自己捧了水杯,向内室走去。
内室的门虚掩着。窥去只见灯火闪动,隐约还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我轻轻敲门。
“进。”
室内有人应声。
我便推门,走进了房间。
室内灯火暗淡,靠窗的书桌前亮着一盏灯。书桌后,一张宽大的鎏金雕花木床完全笼罩在绣金绛紫锦帐的阴影里,只有四角垂下的金丝流苏在灯火下熠熠闪光。
书桌前,一名男子正在伏案疾书。身边还有一名侍从小心地挑亮案头的灯光。
他应该听见我的脚步声,却不抬头,只是示意让我把水放在书桌的一角。
大概刚刚才沐浴过,此刻,他湿润的黑发正从肩头垂下,柔亮地贴住后背。白色的浴袍只在腰间扎住。身上,不,连同周身的空气,还荡漾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水气,以及混合了百里香的薄荷的清香。
我轻巧地把水瓶放在他指定的地方,又倒出一杯来。
水在杯中轻微地荡漾,很凉,还带点柠檬香。
我记起狄是从来不饮酒的。却一直忘了问他为什么。可能是觉得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久而久之习惯了,也就懒得再去探寻这些细节的问题。
可是这一次……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正想着,对面的他已经伸手拿起水杯,送到唇边,却始终没有抬眼看我的意思。
他喝了水,便低头继续看手中的文件。
“你可以下去了。”
我听见了。可故意站着不动。直到他最终注意到我的反常,这才略略抬起头来。
水杯,从他手中松脱,叮当一声掉落在地。
它在地面上骨碌碌滚动了一圈,最后在床腿处停了下来。
他神情大变,两唇翕动,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然而,这个或许过于艰辛的单词,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想象过千百次与他相见的情景,可却没想过这样的场面。虽然灯火昏暗,我也能想到他脸色一定是煞白的。
一时间我也被他吓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狄反常的惊愕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很快他便恢复了平静。
“菲……没想到……是你。怎么没有通报一下?”
有点尴尬地,他勉强作出一个笑容。
好一个“没想到”。我心中想着,嘴上却不说破,只是笑着答道:
“我不请自来,不可以么?”
“当然可以。”狄一边说,一边示意我在他身边坐下。
就坐时,我顺势瞥了一眼他掩在潮湿的浴袍下的膝盖——我这才注意到,我已有许久没有坐在他的膝盖上与他说话了。
很多东西,就这样,伴随着我的成长,无声无息地远逝了。如同小时候在冬天收藏的冰块,任凭深匣重锁,以为把它们紧紧抓住,回头再看才发现匣中早已空空。多少往事,就是这样匆匆流走的?
荧荧烛光中,狄斑白的两鬓分外闪亮。什么时候生出这些许白发的?我与他朝夕相处,却无知无觉。
按照年龄,他已经不再是青年了。然而也许由于多年自我节制的生活,他的面庞依旧,眼角眉梢竟没有多少皱纹。而那双眼睛,那双当年魅惑了我的、漆黑如夜空、深邃如海水的眸子,还如同多年前初见时一般,丝毫没有改变。不知道这里面写进了多少年的欢喜哀愁、沉着静思,才能造就如今的安详与淡定。
他发现我正在仔细地打量他,便打发走了身边的侍从,停下手中的工作。
“怎么了?菲今天似乎有点不同寻常。”
“最近……天好冷,俨然已是冬天了。”呆了半响,我只想到这一句。
“是啊。”狄点头,又听了听窗外的风声:“看样子,今夜会有一场大雨,所以才有如此厚重的水汽。”
“今夜,是我入静以来的第七夜。”我终于说。
狄眨了眨眼睛,等我说下去。
“嬷嬷说,过了今夜,我就是大女孩了。”我垂下头,有些羞涩,但又很庄重地说。
狄点点头,微微一笑:“我听过她们的报告了。”
我不觉顿脚道:“这些老太婆最多嘴,叫她们别说,她们偏要到处乱讲。”
“别在意。”狄温和地笑着:“女孩到了这个年纪,身体会发生一些变化,不要担心,这是好事。嬷嬷们也是关心你,不要误会了她们。”
说着,他像变戏法似的从书桌一角取过一个盒子,递到我面前:“看看吧。”
我试探地看了狄一眼,才懵懂地打开盒子。
盒内,紫色的天鹅绒上,躺着一串珍珠手链。数十颗硕大的珍珠颗粒饱满,晶莹圆润,由三簇合为一股,最后挽成一朵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