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十四章 蝶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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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信马由缰,一路迤逦而行。只是赤风大概年老,记错了路径,竟带我们走上了一条陌生的小路。这条路大概被废弃很久了,多年无人料理,连猎人和柴夫都不曾涉足,原本的山路青苔爬满,被沿途草木侵蚀得几乎难辨踪迹。如果不是间或划在树干上的标记,我们一定会认为自己迷了路,几次差点原路返回。
山路狭窄,我们便下了马,牵着马走过细语幽咽的树林。
一路上一直很安静,鸟声、虫鸣、小兽穿行于草木的悉悉索索,甚至一片树叶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我知道……刚才小菲想问什么。”槿突然说。
这一次轮到我发愣了:
“刚才?”
“刚才在集市,看到卖花男孩的时候。”
“嗯?”我没敢接话,只等着他说下去。
“还有我母亲的事。上次我没有来得及说,这次我都告诉你。”
我悄悄瞥了一眼槿。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何有如此大的转变。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一般不会向人讲起,只是因为其中并非都是愉快的记忆,说出来反而会影响对方的心情。”
“槿,要是说出这些事让你难过,我倒宁可不听为好。”
“不是的,小菲,”槿做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说,“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如今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反而会让心情更舒服一些。”
我暗暗握了握他的手,以示鼓励。
槿略略垂下眼帘,淡淡地说:
“我小时候就在街上卖花。刚才的那个卖花男孩,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所以难免有些感慨。”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不是说,椴楠两位王子都家世显赫吗?为何槿却会是这样?
槿大概猜到了我的心事,他继续道:“我母亲是花匠的女儿。椴的母亲出身官宦之家,楠的母族是京城富户。我们兄弟三人年纪相差不大,各自的母亲都不相同。在被父亲承认之前,我们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看了一眼槿,他却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只是接着说下去:
“由于没有父亲,我从小就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也是他们的孩子们欺负捉弄的对象。嘉兰末年,母亲因病去世,我那年只有六岁,不得不投靠一直不曾联系的外祖父。后来,我被寻访的先知发现,确认了身份,送入学园。我以为从此就能时来运转,可是没想到命运并因此更多地垂青于我——之前欺辱我的是外人,而这一次则是我的所谓兄弟们。只因为我母亲是平民,他们嘲笑我,鄙薄我的母亲,质疑我的身世,根本不承认我和他们是一父所生的兄弟。”
槿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完全看不出半点悲伤或愤怒,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承受。我看不出,这样一个温和的、永远微笑的人,竟然有过如此不幸的过去。
我将手放在槿的肩上,他也抬起手握住了我的手指。
“以前的事,的确令人难过……不过现在椴和楠都不在了,再也没有什么能为难你了。”我说。
“是的,”槿长吁了一口气,“现在,的确是我人生中最平静、最舒心的一段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说着,他转过头来凝视着我:“所以,我从这件事中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你有过怎样的过去,跌过多少跟头,受过多少苦难,都要懂得站起来,迈步向前。”
槿的话本是无心说出的,但在我听来,却难免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是在提醒我回忆起过去吗?
我低下头来使劲地想,却始终一无所获。我的回忆只是从苓芷山庄开始,而之前的一切,都是零。
于是我还是放弃了,只是使劲地点点头,表示赞同槿的说法。
“那么,能说说你母亲和狄是怎么遇见的么?——如果不是秘密的话。”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是秘密。”槿呵呵一笑,“我从记事起母亲就给我讲父亲的故事,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说话间,只觉林间光线逐渐明朗,我们忙加快脚步,再走几步,前方果然豁然开朗,一块峥嵘的巨岩兀然眼前。两侧松柏苍翠迎风屹立。松上几只寒鸦,许是好久不见行人,我们才一现身,它们便噌地一声振翅腾飞,在悬崖绝壁之间盘旋不定。
“赤风果然没有记错,这条山路真的存在!”我几步登上巨岩,极目俯瞰,只见苍浪山谷白沙溪沿线尽收眼底,天光云影流动在满地青翠之上,光辉绚丽,变幻多姿。
对面山脚下,还有一座白色的建筑,依山傍水,半面山墙都淹没在蔓藤绿色的怀抱里。
“这就叫老马识途。”槿不慌不忙地跟上前来,说,“多亏了赤风,今天我们才能有此发现。”
我拉着槿在石上坐下,听他慢慢讲述母亲的故事。
槿的故事发生在嘉兰末代王莫顿三世统治的第二十七年夏天。
那是一个普通的清晨。一个花匠带着女儿,推着独轮车,前往京城运输鲜花。路上,他们遇到了一群衣冠不整的年轻人。大概是前夜在野外狂欢滥饮,他们至今仍然宿醉未消,一路呼喝叫嚣,引得路人无不侧目而视。
年轻人中为首的那一位,看花匠的花儿开得鲜艳好看,便随手拿起几束玩弄。因为这些花都是上供宫廷之物,花匠不敢有所担待,连忙上前阻止。
没想到,这个青年乃是权贵之子,在当地横行霸道,无人敢管,而一个小小花匠竟然敢顶撞于他,自然大怒。为了泄愤,那位恶少竟把花匠所运送的全部鲜花砸得粉碎,之后大笑着扬长而去。
这些花可是花匠父女一年辛苦劳作的结晶,就这么眼睁睁地被毁,别说今后的生计,就是王宫方面也无法交差。
这时一位年轻人骑马而来。他乌发墨瞳,风尘仆仆,一身海军的制服上还带着海风的咸味。他说他刚从海外归来,此次回京公干,正巧与这对不幸的父女相遇。
“这个年轻人就是狄了,不是吗?”我情不自禁地插嘴道。
“嗯。”槿笑了笑,接着讲下去。
这个军士随身带着一红一白两株兰花。此花外形十分奇异,即使经营了半辈子鲜花的花匠也没见过。它仅有的几对叶片呈椭圆形,如同孩童的手臂,滚圆、厚实,光滑地舒展。它的花瓣不像其他花一样交错层叠,而是以花心为圆心平面铺开,中嵌唇瓣,向外弯弯地翘起。一茎绽放的花枝,就像停歇了一队翩跹的蝴蝶。
军士说这花叫做蝴蝶兰,产自一个更为遥远的大陆,几越重洋才到了他的手中。原本是要送给一位贵人的礼物,如今见到花匠父女的窘境,愿意将其中一株送给他们解一时之难。
他把白色的那一株送给了花匠,他说他的女儿就像这白色的兰一般美丽纯洁。
槿说,母亲告诉他,她就是在那时爱上那名军士的。
说到这里,槿微微顿了一顿。
“后来呢?”我眨着眼睛问。
后来,国君见到这株罕见的兰花,果然龙颜大悦,重重赏赐了那名花匠。
而花匠的女儿,自那次见到那名军士后,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差事交割完毕,她便天天到他们相遇的地方等待,希望能再次遇见他。
也许是她的痴情感动了上天,也许是老天决定惩罚她的固执,果然不久后她就等到了在京城办事归来的海军军士。只不过,母亲发现他时,他倒在路边树下,脸上满是泪痕,醉得不省人事。
花匠的女儿雇了车带他回了家,悉心照顾他直至苏醒。问他到底因何事如此,他却什么都不肯说。最后,他只说自己无家可归,在女儿的央求下,花匠就留他在家住了一段日子。
母亲说,父亲当时虽然只是普通的兵士,却自有一段高傲而优雅的风度令人过目不忘。即使在汹涌的人海,她也能立刻辨认出他迎风独立的黑色的影子。他时而入梦般沉思的眼神、坚毅果敢的嘴角,以及欲言又止的沉默,在不经意间迷惑着女人的心。
我屏息凝气地听他诉说,双手按住胸前控制着着心跳。仿佛一不小心呼吸也会随着槿的余音而停止。
槿接着说下去:
他们没有相聚多久,军士便要回到北海去了。临别时,女孩明知他此去不会回头,却还是告诉他,她会一直等他回来的。
女孩没有猜错。他走得十分干脆。除了钱,他没有送给她任何纪念,甚至连名字都不肯留下。
“……”听到这里,我本想替狄辩解几句,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连狄自己也说,年轻时曾犯下了太多错误。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要自讨没趣了。
槿的故事还在继续:
青年走后,女孩便如失了魂似的,终日茶饭不思地枯坐发呆,或就是不顾路远赶到海边眺望。除此之外,就是无微不至地照顾那株白色的蝴蝶兰——这株曾在宫中红极一时的兰,在花谢之后又被送还给花匠料理。女孩固执地以为,等到下次兰花开放的时候,她心爱的人就能再回到她身边。
后来,我出生了。花匠认为女儿有辱门楣,就把她赶出了家门。母亲独自做活把我养大。有空的时候,她还是回到当年那条路上去等,我也陪着她,一站一整天。然而,直到她死,父亲也没有回来,更没有捎来过任何消息。
母亲……真的很傻呢。
说到这里,槿的眼睛微微地红了。有些女子气的栗色的睫毛长长地颤动了一下,一颗晶莹的泪珠就在他的眼眶中滚动。他不禁扭过头去。
我知道这一定触动了他的伤心往事了。悄悄地,我从后面拉了拉他的衣角:
“别讲了,槿。”
“没关系。”槿很快扭过头来,依旧笑着:“都是过去的事了。虽然母亲没能等到父亲回来就去世了,可她在天有灵,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会欣慰的。”
母亲临死时还说,如有来生,她情愿化作一株白兰,在他经行的路边开放。即使留不住他匆匆的马蹄,只要能得到他片刻垂注,就已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