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十章 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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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殿的天井,是进出宫室的必经之地,可是不知何故,长年闲置着,既无香花异草,也无雕塑奇石,只生得两株月桂。说来也奇,这两株月桂并无人种植,完全是天生地长,平地生根。如今长成十几年,早已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虽分为二株,但根系相连,枝蔓相抱,远远看去浑然一体,不分彼此。每到花期,满树金光璀璨,花香扑鼻,风起处,不用说后殿,就是整座王宫,也处处洋溢这淡雅悠长的香气。
宫人们常传说,这一对月桂是有灵性的:若非如此,它们不会无故生根,又能在无人照顾的情况下长得如此挺拔秀美,开出如此芬芳娇娆的花朵。
宫人们未必知道的是:在这片传说极具灵气的空地里,还埋藏着不少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比如被我故意藏起来的先生的石板(本来想事后归还的,可是后来忘记了埋藏的地点,怎么也找不着了)、在受惊的教棒下不幸殉难的青蛙、被我不慎打碎的狄心爱的琉璃盏,还有一只不满七日的雏鸟。
小鸟大概是风雨后从巢中落下来的,当我在月桂树下发现它时,它头顶一圈绒绒毛,眼睛都未睁开,只会张大了嫩黄的嘴唧唧直叫。我瞒过嬷嬷,偷偷地养在房间的窗台上,可是给它什么都不吃,三天之后还是死掉了。是我含着眼泪将其葬于树下,还从园丁处挖了一株不知名的花枝插在坟头做标识。等到下次再去看时,小小的坟茔上竟然生出一株张着两片绿叶的新枝。再后来,竟开出了一束百合。
这株百合通体洁白,一尘不染,没有一点张扬的色彩,天然生就一副安详优雅的姿态,让过往之人无不爱怜。甚至连狄王也注意到它了。
记得那天狄走过中庭,看到这株兀自盛放的百合时,立刻找人问询。当他知道是我种植的花时,还夸奖了一番,说我武功成绩斐然,如今则要多多学习花草园艺、针织女工,做个兰心蕙质、温柔闲雅的名媛闺秀。
有了狄王的鼓励,我自然满口答应,当日就在中庭遍植百合,还拜嬷嬷为师,和女伴们一起学绣花。花样是现成的:既然狄喜欢百合,我就绣百合花。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
谁知……
这些种花养草、穿针引线的工作……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抬头看看芬,不由令人汗颜:她跟我同时学起,如今已经飞针走线手下生花了,而我这边还在大眼瞪小眼地手忙脚乱。整整一上午,我累得眼冒金星,手心发汗,却才不过绣了半片叶子,看着女孩们气定神闲落落大方的样子,心中越发着急,下手一快,手指上已经被针刺了好几下。
单单被针扎倒也罢了,女孩们还在耳边叽叽喳喳,则更让我心烦意乱:
“菲小姐,这边的针仿佛进反了。”
“针脚似乎也大了些。”
“还有,这一条红线要压住金线,而不是金线压住红线。”
“呵,不是这条,是那条。”
“哎哟,这个……不能打成死结啦。”
……
……
如此种种,我还有何话可说?纵然骑射一等,剑术过人,可一谈及女孩们诗书礼仪,琴棋书画的成绩,我则是毫无悬念的垫底。几次我不禁胡思乱想,难道自己本应是男人,然而投错了娘胎、生就了女儿身不成?
也罢,与其被众位高人评头品足,不如躲到一边自己慢慢琢磨,至少落得耳根清净。
午后阳光正好。我趁女伴们休息的功夫,独自坐在中庭长廊下的阴凉处,对着满庭芬芳,按捺着满腹焦躁,一针一线地慢慢做起。
轻风阵阵拂面而来,我抬手拭去额上的汗珠。不知不觉间,日色已经西斜,时间过得真快!
说来也怪,当日看去一团乱麻的花样,此时静心再看,竟然丝丝缕缕,线路分明。半天功夫果然没有白费,眼看着百合花就初现雏形了。
我正手托着针线对着阳光自我陶醉,忽听的身边传来一个声音:
“今日秋高气爽,原以为菲小姐一定会进山放马,没想到竟有这般闲情逸致,在这里绣花?”
我心中一惊:
这个温润柔和、略带羞涩的声音……莫非是——
他的脚步总是很轻,正如拂过水面的晚风。即使头顶着光辉炫目的亲王头衔,他也会习惯性地躲避着繁华喧嚣的目光,潜身于灯火阑珊的幽暗与宁静。多少次寻而不见,他却会在不经意时,悄然出现在你的面前。
槿亲王,虽然相貌不是很像狄王,却有着和父亲一样的深沉的气质与宁静的眼神。他们的端庄的神态、优雅的举止,完全与我的孟浪与野性恰成对照。
“槿殿下,你的步子怎么那么轻,突然冒出来,吓我一跳。”我一边嗔怪他,一边却鬼使神差地向他屈膝行了个礼。
槿脸色一红:“对不起,起先我只想在远处看着,不想打扰你,谁料竟不知不觉走过来了。”
说话间他信步向前,踏着花间的小径,小心地避开脚下参差穿插的草茎。
“这些百合……都是菲小姐种的花吧?”
“是的。”说到百合,我一脸骄傲地站了出来。
“真美……”槿一面俯下身细细观察着花草,一面轻轻叹道:“算来……我有好久都没见到这么美的圣女百合了。”
我愣了一愣:“殿下你说什么……百合?”
“圣女百合,又叫白百合,”槿回过头来,似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说,“因它洁白无暇,被视为纯洁少女的象征。”
我连连点头:“多谢殿下指教。我当初只是随便种了一株,正巧狄……啊嗯……陛下喜欢,就又种下许多。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道理。”
槿摇头一笑:“指教倒不敢。只是我少年时也在家种过这种花,所以大概记得。不过……”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狄王的窗口,轻轻说道,“我却不知道父王喜欢白百合呢。”
我本来想说我希望狄在工作之余,一站在窗口就会看到我的花。不过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而槿这时又转身回望我,微笑道:“当然我更没有想到:人人都说只知道学男孩子一样骑马射猎、打打杀杀的菲小姐,原来也很有女孩子的温柔情怀。”
什么?我两眼一瞪,顿时立起眉头:“这句话,算是夸我还是贬我呢?”
槿却只是笑:“许久不见,你还是那么爱瞪人。看来人们的传说果然不假。”
“你——”
我气得一跃而起,正要反驳几句,可一想到别人又会说我不像淑女,岂不等于承认被他们说中了要害。何况那日还欠他一个人情。于是只得满心不甘地住了口,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
“这个——还你!”
我的手伸得笔直。手中一方雪白的丝帕,金色的刺绣阳光下闪闪发光。
槿微微一愣,竟没有伸手去接。
“槿殿下忘了吗?这是……上次你借我的手帕。当时说好以后还你的。”我一字一顿,认真地说。
“这件小事,我几乎都忘记了,难得小姐记得那么清楚。”槿看了一眼手帕,不自然地笑了笑,“不过是一个手帕而已,你留着就好,何必一定要归还呢?”
“当然要还。”我说,“狄早就教过我,拿了别人的东西要归还,受了恩惠要知道感激。”
槿微微垂下眼,默默地把手帕收在袖中。
“还有,”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忙说,“作为谢礼,我还有东西要给殿下。”
“还有什么?”槿的眼神顿时亮了。
我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针线:“绣花荷包呀!我正在跟嬷嬷们学呢。”
“是吗?”槿说着就凑过眼来看。
我自知自己的手艺暂时还见不得人,急忙把针线往怀里藏:“现在不行。我还没绣好呢。等我做完了再给你看。”
一时着急,我忘了刚才的针还没收好,还明晃晃地扎在布上。
“小心——针——”
“哎哟~~”
槿阻止不及,那根针就毫不留情地扎中了我的手指。
“小菲,被针扎到了吗?”槿连忙握住我的手,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大大咧咧地甩甩手,“今天上午已经扎了十几次,早都习惯了。”
“什么?十几次?”槿诧异地望了我一眼,随即扳住我的手腕。
“别看……”我紧紧握拳,试图挣开他的手。
“菲,别闹。”
抬头看时,槿眉头微蹙,神情郑重,斜晖的日色映在那栗色的眼底,如晚星般熠熠发光。
刹那间,我愣住了:他认真起来的样子,竟然与狄一模一样。
果然是父子呢。纵然相貌不同,也总有点点滴滴相似的细节在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中流露出来。这就是血缘的联系吗?
而他们的命令,都是无法拒绝的。
我停止了挣扎。任凭槿慢慢地掰开我倔强的拳头。
我的手指上已满是针孔——血已经凝住,但指尖还是肿肿的。
不看还罢,这一看,槿秀气的眉峰竟拧成了一个节。
“怎么这么不小心?把自己伤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委委屈屈地答道,“为了学做淑女,我真的已经很用功了。可是总也做不好……”
“傻女孩,”槿痛惜地连连叹息,“为了我,何至如此?”
“也不完全是为了殿下啦,”我怕他误会,连忙解释,“第一个先给你做,然后再做一个给狄……本来还想做几个给芬、给嬷嬷,不过……”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做得这么难看,都不好意思送给别人……”
“不,手艺并不重要。”槿摇了摇头,用手按住胸口,说,“心意才重要。”
“殿下这是在安慰我。手艺也是很重要的,”我说,“至少,手艺好就不会总被针扎了。”
说到针,槿又托起我的手指,翻来覆去细细地看,如同打开一页写满字的书。他专注的神情,让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的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看得那么认真。”
“没什么……”虽说“没什么”,槿仍然眉头紧皱,“这手心的茧,是练剑弄的吧?”
我点了点头。我的手掌长年握剑的地方,的确被磨出了一层茧。平时被我窝着藏着,从来没人注意。没想到被他看出了。
“那这道红印呢?也是练剑的时候?”
“不是,这是射箭的时候不小心被箭翎刮了一下。”
“还有这儿……”
“这不是伤,是被马缰绳勒的。”
“小菲……”槿看着我连连摇头,“你是女孩子,为什么要习武呢?不知道父王怎么想的。”
“这不是狄的主意,是我自己坚持要练的,”我解释说,“学武艺,能强身健体,能行侠仗义,能保护自己,还有自己喜欢的人。”
“保护自己喜欢的人……真好……”说到这里,槿的眼波闪动了一下,如一潭平静的池水被一枚无心闯入的花瓣搅乱了思绪。
停了停,他又问道:“那……这些伤,现在还疼吗?”
“不疼。老实说,练武时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我满不在乎地甩甩头,“就是……被针扎的地方还是一跳一跳的,有点发烫。”
“小菲,你真坚强。”
我正要说“没什么”,槿已一手托起我受伤的手指,轻轻按在自己的唇上。
“唉——你……”
我又惊又羞,一跃而起。多年习武练就的习惯,让我几乎是反射性地一拳反打过去。
槿倒也不躲不闪,只是含笑地看着我。他的眸本是酽酽的茶色,汪洋在秋日过于灿烂的霞光里。此刻蒙上了一层水汽,烟波渺漫,显得有点不真实。
冷静——再冷静——
狄是怎么说的?要“兰心蕙质”“温柔闲雅”……
我心中默念这八字真言,提醒自己正在“学做淑女”。无论如何,从早上到现在我已经取得不小的进步,万不可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我的拳在距槿的面颊一分处停住。
我收了手,愤愤地坐到一边,撅着嘴,只是不理他。
“对不起,我忘了给你解释了。”槿看我羞愤的样子,不慌不忙地笑了:“小时候,我家养过很多花,我常被花刺扎到手指。我娘告诉我说,如果被扎到,用嘴吹一吹,就不痛了。”
“真的?”我半信半疑。
“不信你自己试试。”槿诚恳地点点头。
我试探地把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口气。痒痒的。暖暖的。
我转头看了槿一眼,他正向着我微笑:
“好在只是普通的缝衣针,看去还不严重。要是针头不干净,或是被蜜蜂等小虫蛰到了话,那可不是吹口气那么简单的。”
“要是蜂蜇了,会怎么样?”
“我以前被蜂蛰到脸和手,立刻红了一大片,手肿得像馒头,眼睛都睁不开。”槿用手在头上比划着当时的惨状,吐舌做鬼脸,逗得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后来呢?”
“后来,娘把菊花叶捣烂了,做成草药,给我敷在伤口上,坚持了几天就好了。”
谈起母亲,槿双眸含笑,神采飞扬,语气中充满自豪。他不再是刚才那个气质稳重、举止雍容的王子,而更像一个结交了新伙伴的孩子,正牵着你的手,带你走入那片神秘的花园,细数他深藏的宝藏。
“你娘真好。从来就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想到这里,我突然生出一点怅惘。
娘……
这个普普通通的名词,在我听来,却是那么陌生。
我最初的记忆,仅限于深藏于林海的碧芷山庄、嬷嬷、绛衣使者们,以及那个风雪交加的午后……
母亲……我完全不记得她的样子……
槿像是完全投入在对母亲的回忆中,并没注意到我的情绪。他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满园荡漾的桂香,继续说道:
“以往这个季节,娘总会采桂花,做成桂花糕给我吃。那个香甜的味道,今生今世也难忘记。”
听他说得那么动情,我不禁心中一动。
“殿下……”
“叫我槿就好。”
“那么……槿……”我凑近他问道,“看样子,你好久没见母亲了。你想她吗?”
“想。”槿坦然地承认,“此时此刻……无时无刻。”
“这样的话,”我想了想,“我去求求狄,让他准你的母亲进宫。让你们母子团聚,我也尝尝她的桂花糕,好不好?”
听了这句话,槿的眸子闪烁了一下。晶莹的、滟潋的。
我吓了一跳:难道我又说错话了吗?
“对不起,我没事,”槿飞快地拭了拭眼睛,仍旧笑着答道,“感谢小菲的好心。如果我娘能活到今天,听了这句话,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我吃了一惊:“难道……槿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吗?”
“是的。我娘她……”
槿话音未落,忽听得走廊上一阵脚步响,急急忙忙,向这边而来。
我扭头一看,只见芬一路小跑地奔过来。
“小姐——菲小姐——”
有没有搞错,每到关键时刻总是被人打断。真当是写小说呢,总用这些cliché的桥段吊人胃口。能不能来点别的?
我气咻咻地想。
不过,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躲了,我只好迎了上去。
芬气喘吁吁地赶到,一把拉住我说:
“小、小姐,我们到处找你,你怎么躲到这里了?”
“我没有躲,我只是……”我望了一眼槿。这时,他整了整长衫,从容站起,向着芬微笑示意。
“啊——槿殿下——”芬这才注意到我身边的槿,不禁惊叫一声,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急忙就要下拜。我一把抓住她:
“芬,有话快说吧——到底怎么了?”
“是……陛下……”芬上气不接下气。
“狄怎么了?”我的心倏地抽紧了。
“陛下在找小姐,说是要与小姐共进晚餐。”芬喘了一口气,说。
咳,我道是什么事——这个芬啊,说话说一半,真会吓人。
我长出一口气,不满地甩开她的手:“吓我一跳。不过是吃顿饭吗?用得着这么紧张?”
“这是因为……有客人。陛下吩咐,要小姐正装入席。”
“客人?什么客人?”我听得莫名其妙。从小到大,我向来便装惯了,就是与狄共餐也不曾正装过。怎么这一次,要破天荒地着正装参加晚宴?
“陛下没有说。总之小姐你得快点,我们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说话间,走廊那头又是一阵响动。我往走廊深处一瞧,只见嬷嬷们一身宽大的礼服,长裙曳地,如一团乌云般朝我这边滚滚而来。
不会吧?连她们都穿着礼服了?这位贵客究竟何许人也?
嬷嬷和侍女们说话间就已赶到。她们可不容我细想,一边向槿施了礼,一边拉着我就往回走。
“等一等,我还没向殿下道别呢。”我一边喊着,一边挣开嬷嬷的手,向槿奔过去。
“我要走了。下次你再给我讲你母亲的事。”我向小鸟一样飞到槿身边,飞快地行了一个屈膝礼。
“好的。”槿微笑着连连点头,“等下次,我还会带桂花糕给你——虽然未必有我娘做的好吃,但也可以尝尝。”
“好耶——”我高兴得直拍手。不过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
“可下次……又是什么时候呢?”
槿斜睨了一眼众女伴们,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放心,我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
看不出,外表温柔敦厚的槿,心里还是很有些计策的嘛。
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终于被女伴们簇拥着走了。回望槿时,他依然站在桂树下,一肩落花,欲拂还满。晚风过处,花落如雨,洒下一地金黄的碎片。一丝游离而飘渺的桂香,如被落花惊动的一池春水,波光袅袅地氤氲着悠长的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