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做了很多梦。我看见一个少女含泪最后扫视了一眼面前的亲人，然后纵身跃入熔炉；我看见一个一只眼流泪一只眼流血的男人，用滴血的手指在地上画下诅咒的符号……兵戈声、喊杀声、尖叫声不绝于耳，我的视线中，只剩下深深浅浅的红色，散发着腐败与腥臭，如暴雨般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我站在无边无际的洪流中，无处可退，无路可走。黑暗中仿佛有一只巨爪扼住了我的咽喉，让我喘不过气了。
    狄，你在哪儿？——
    我想走，却动弹不得；想叫，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谁来救我？谁来救我？
    我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感到有人在轻轻抚摸我的头。
    睁开眼时，刚才的幻影早已消失不见了。眼前，是那么明亮、安静，柔软的风拂面而来，空气中荡漾着花草与泥土的气息。我似乎能听到鸟儿在木叶间扑翅的声音。
    我……这是在哪里呢？
    我揉揉眼睛，慢慢坐了起来。
    面前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一袭白色长裙拖曳在地，栗色的卷发顺着天鹅般洁白的双肩长长地垂下。她的手腕上系着一串银铃，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叮咚作响。
    我不禁看得呆住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人呢？
    我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眸子很美，深沉而明亮的烟晶色，我觉得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见了我，同样有点吃惊：
    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好像迷了路，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既然如此，你应该赶快回去。出来这么久，你的家人要担心了。
    女人拉起我的手，轻柔地说：我送你回去吧。
    那你呢？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她仰起头来，望向天空的无尽处，喃喃自语道：我在等一个人……
    等什么人？我好奇地问道。
    女人摇了摇头，笑了。她花瓣般的唇微微开启，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柔润的珠光。
    她说道：
    你回去后，如果还能记得我，别忘了替我告诉那个人——我还在这里等他。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下去的。让他不要忘了我们曾经的约定。
    说罢，她向我挥了挥手：去吧，孩子。将来我们还会再见的，到那时……
    哎，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可就这眨眼的功夫，那女人早已无影无踪。
    惊诧中，我正要追过去，突然脚下一滑，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
    ***
    “菲……醒过来了！”
    一声欣喜的惊叫声中，我再次睁开了眼睛。
    恍惚中，几个模糊的面孔终于清晰起来——我认出了嬷嬷、侍女们、几个陌生的男人，甚至还有连珈。
    “狄——狄呢？”
    我轻轻地叫着。
    “我在。”
    话音落处，我的手便被另一只暖暖的手便握住。那张熟悉的面孔——真的是狄。只不过，不过是一夜之间，他的眼睛竟然充满血丝，眼下一片青黛，好像大病了一场。
    “菲儿，你感觉好点了么？”
    “我好着呢。”我揉揉朦胧的睡眼，“——狄，你看上去好累。你病了吗？”
    “我……没病，只是累了。”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
    说着，他一把将我拥入怀中，完全不在意周围诧异的目光。
    “菲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喃喃自语着。
    “怎么了？”我不过是睡着了，做了一个梦而已。大家怎么都变成这个样子？
    我望着大家异样的表情，满头雾水。
    众人彼此望了一眼。
    这时，嬷嬷告诉我，我自那日看过剑后便生病了，一连三天昏迷不醒，药石不进。
    “怎么可能？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就过了那么久吗？”我诧异道。
    “请问小姐，您做了什么样的梦呢？”
    说话的是一位老者，大约五十余岁，白发如雪，容貌清癯，青衣银袍，飘飘然一身清雅脱俗之气。我在宫中许久，除了狄与连珈，还从未见过这般气质雍容、举止优雅之人。他不是侍者，不是太医，又不像大臣……他是谁呢？
    我呆呆地望着他，竟然忘了回答。
    “菲儿……”还是狄轻轻提醒了我：“先知问你话呢。”
    我这才揉揉脑袋，好好想了一想。
    我给他们讲起跳入熔炉的少女，满脸血泪的国王……我讲起战争、火焰、尖叫与哭喊，还有我视线中无边无际的红。
    最后，我讲起了那个女人。在梦里，就是她送我回家的。
    这时，被狄称作先知的老人问我，那女人长得什么样。
    奇怪，刚才那女子的容貌，原本是清晰地刻在脑海中的，可是现在我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只记得她的眼睛，是一种很少见的褐色，一颦一笑中，多少烟雨迷离，多少柔情缱绻，都掩映在这深邃无瑕的水晶之下。
    说到这里，狄与老人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
    狄回望连珈。连珈点点头，示意众人都退了下去。房中只剩下我们三人。
    “烟晶色眼睛，是嘉兰氏血统的特征。难道是嘉兰的诅咒再次应验吗？……”狄的声音焦灼万分。
    “陛下过虑了。”老人从容不迫地说道：“儿童纯真无邪，心智单纯，最易被邪魔外道所侵。在在下看来，大概是双剑之上附着了太多先代嘉兰氏的记忆，在陛下与小姐观剑时流溢出来，而小姐心性敏感，定力不足，故而受其蛊惑。”
    “如果真如此，菲儿这次生病，都是我的过错。”
    狄咬紧双唇，眉头拧成一个结：“我不该给她讲那些故事，不该带她看风雷双剑。”
    老人淡淡笑道：“人世间姻缘劫数，聚散离合，都是上天注定。小姐与双剑的渊源，冥冥中早有安排。陛下不必自责。如今，小姐既然已经平安醒来，我们亦可放心了。倒是陛下，三日未眠，现在理应休息才是。”
    狄看了老者一眼，点了点头。
    他想松开了我的手，我却还是抓着他不放。
    “狄你不要走……好不好？”
    “菲儿你才醒来，要好好休息、恢复身体才是。”狄柔声劝慰我。
    “可是那女人……还让我带话给别人呢。”
    狄愣了一愣：“什么人？带什么话？”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她只是说，她在那里等他。无论多久都会等下去。”
    我话音刚落，狄的脸色顿时变得如纸一般白。
    “她……她……她还说了什么？”
    我感觉狄的手在我手中瑟瑟颤抖。连声音都变得沙哑了。
    “她还说，让他不要忘了他们曾经的约定。”
    “约定……？”
    狄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令我都感到疼痛了。我从来没见到他如此急切的表情。
    “菲儿，你快告诉我，她、她到底长得什么样？”
    “她有褐色的眼睛……”
    “还有呢？”
    “长长的褐色的头发，一直垂到腰上。”
    “还有呢？”
    “还有……”我正要说“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却听到窗外传来正午十二时的敲钟声。
    “对了——我突然一拍脑袋——那个女人的手腕上系着一串铃铛。”
    “——天啊……”
    出乎意料地，一颗硕大的泪珠，在他深潭色的眼中闪了一闪，终于经不住睫毛不经意地一次颤抖，簌簌地滑过苍白的颊，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狄流泪，不禁惊呆了。
    我正要问他为什么难过，老人却走上前来：
    “陛下……”
    狄一看到他，眼神立刻变得灼烫如火。
    “我不明白。他双手紧握，浑身颤抖，连骨节都格格作响。——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回来过，即使在梦里也不曾……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找上菲儿？！”
    老人似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不慌不忙地说：
    “陛下请珍重。有话……可以慢慢讲来。”
    狄回头看了看我，似有所悟。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取出袖中的手帕，飞快地拭去泪水。
    随即，他用以往平静的语气对我说：
    “对不起，菲儿，我有事跟上师谈。你先休息，我很快就回来看你。”
    不等我回答，他便站起身来，与先知相视一眼，匆匆离去。
    ……
    虽然狄说过“很快就来看我”，可是这一等就是好几天。他再次回来时，神情平静，笑语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然，仿佛达成了默契似地，我们都没有再提过我梦中的那个女人。或者不如说，在我意识到那些可怕的梦与那个女子的联系之后，我本能地拒绝再去回忆她。后来，我就真的把这件事忘了。
    我生病的这段日子，虽然无聊，却也不觉寂寞。房中有几个嬷嬷们昼夜轮换地守护我，宫外还有法师定期来举行驱邪的仪式。看着他们走马灯似地来来往往，吹拉弹唱，倒也热闹有趣。
    不知是嬷嬷们的精心料理，还是法师们的神通真的有效，总之我的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两周之后就完全康复了。
    我的这次生病，产生了三个后果：
    第一，因为这次事件全因双剑而起，狄王从此引以为戒，命先知将这对惹祸的神剑带走，供奉在东城的神殿；
    第二，狄派了一个叫芬的女孩做我的女伴，时刻陪伴左右，及时向上报告我的动向。
    如果第一第二条都令人泄气，那第三条对我来说则是绝好的消息：狄终于答应了我的要求，亲自教我练武了。
    不过，自我跟狄习剑之后，连珈就辞去了宫中的事务，自请回到北海的封地驻守，每年定期回京述职。我不知道他的离去是否与我有关。不过，自他走后，我终于如愿成为狄身边唯一最亲近的人，再没有人能与我分享他的关心与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