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初遇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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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何去,人往百尸墓
    衣白骨,化残容,枉留怨目,青丝成枯
    可叹辜负,几许孤恨封古冢
    断指尤在,琴殁何处,梧桐泣血书阴赋
    念亡人,荒坟谁哭,谁闻悲苦入葬土
    锁魂处
    ——《祭骨辞》
    “杜若!你写的这叫什么稿子,啊?!这能用吗这个?”
    刚刚抱着一叠资料走过总编室门口的文案助理华彦平被这一阵山崩地裂般的怒吼声震住,缩缩脑袋,小华助理毫不犹豫的原地180度转身,蹑手蹑脚的离开了。虽然,这些资料是总编吩咐的必须在今天审核完毕的,虽然,现在进去也许还可以趁机解救死党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是,华彦平还是选择在第一时间溜掉了。反正,资料晚半小时送也死不了人的嘛。关键是,谁叫那个小子每次都毫不客气的说我长了一张汉奸的脸,放到抗战时期一定是当叛徒的料?哼,没错,小华助理不仅天生长得一张贼眉鼠眼的叛徒甫志高的脸,而且还长了一副标准汉奸出品的小肚鸡肠!
    “我告诉你杜若,你现在可不是在你的大学里写学术报告!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了不起吗?你走出去看看,现在大街上随便拿块砖头就能砸着个研究生!今天晚上下班以前要是交不上来一篇像样点儿的稿子,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总编大人那鬼哭狼嚎一般的公鸭嗓还在身后咆哮。华彦平吐吐舌头,刺溜一下跑没影儿了。
    半小时后,杜大公子垂头丧气的从总编室里出来了。华彦平和杜若从中学开始就是一对死党。大学的时候华彦平留在本地的大学读了新闻,杜若高中以全市前十的成绩傲视群雄一般的去了某大都市某大牌名校读了当时热门之极的广告专业,一路读到研究生。可是六年过去,当年的热门专业早就没人稀罕了,所谓“广告创意”这个东西,可不是科班出身的就能比人强。反倒是华彦平那不起眼的新闻专业,现在已经换了一个名词叫“传媒”,如今在各个市场平台上哪儿哪儿都要。于是,当年那意气风发的杜大公子辗转在各个城市里历经沧桑,居然在一个离家乡很远,离他自己的学校也很远的城市和华彦平遇上了。
    华彦平此时已经稳稳当当的工作了四年,做过撰稿,文编,网编,现在是总编的文案助理,遇到心高气傲的炒了他第N个老板正闹失业的杜若,好说歹说弄进了杂志社当了一个跑腿记者。
    “我说,你又干啥了?把老头儿气成这样。”看见杜若出来,华彦平才狗腿的凑上去用家乡话跟他磨叽。
    “还不是那些老腔调!老说我的稿子写得像百科全书,学术报告。那我有什么办法?你也知道,我这都是半路出家,这些东西我也不懂啊,我辛辛苦苦的查了半天资料,结果还不得好……”
    “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嘛,我们这个杂志虽然名字叫《鉴赏》,但其实也跟八卦差不多了,不过是八文物古董的卦的嘛。现在的人哪愿意看你那些专家学者的研究资料啊,他们只关心这个文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比如什么巫术诅咒啊,什么神话传说呀,什么爱情故事千古传奇什么的。比如一副皇帝盖印鉴赏过的画,他们才不管什么流派画风的,如果你说那个画中的美女是皇帝民间的情妇什么的,然后那美女的艳魂还附在画中,那幅画就有人关注了,我们的杂志也才有人看嘛。”
    杜若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拍桌子大吼:“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淡定,淡定!”华彦平拍拍杜若的肩膀,叹一口气:“唉,我说若子啊,你也该改改你那性子了,你总是心气儿这么高,谁还买你的账啊?”
    “……”杜若咬牙:“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用方言再叫我若子!你这个赝品!”
    杜若和华彦平的家乡话平翘舌不分,前后鼻音不分。因此“若子”听起来就像“弱智”,彦平听起来就是“赝品”。这是俩人小时候的互相斗嘴的把戏,大了也改不了那股幼稚。
    “那叫你啥?杜子(肚子)?哈哈哈……”
    两人正在那里嘻哈打闹,走过来一个高高大大一身学生气的小弟,笑眯眯的跟杜若打招呼:“杜哥,刚刚总编说,你手上那个稿子先暂时交给我了。明天在东城区有个民间收藏家要开个小型的私藏古瓷展览,总编说要杜哥接这个专题,还说……”
    小伙子突然卡住了,脸涨得通红。杜若在人前还是挺温和宽厚的,装作不甚在意的说:“没事儿,总编还说什么,你就直说。”
    “……还说如果这个专题再做不好,下个月的刊不能出稿的话,杜哥就不用再来上班了……”
    杜若神色如常,保持着微笑:“行了,我知道了,谢谢你啊小李,待会儿我就把这个稿的资料整理一下给你送过去。”
    似乎是感受到某种不祥的气场,小伙子慌慌张张的跑走了。一边的华彦平还不知死活的凑上去:“啧啧,一个小实习生都开始抢你杜大公子的活儿了,你还……”
    说到这里,华彦平也识相的住了口。因为不再只是气场了,他似乎听到了某种不明的咔吱咔吧的声……
    低头一看,杜大公子已经生生捏碎了桌上的鼠标……
    第二天一早,杜若就扛着堪比炸药包的摄影设备出发去了。如今这社会,一个人就必须把自己掰成三个人来用。身为一个跑腿记者,就不仅仅只是采访,查资料和写稿了,还要干摄影师的活,还要干美工的活,还要干编辑的活……总编说“接这个专题”的意思就是,你一个人就得把整个专题给我弄出来,不然就等着打包走人吧。幸好杜若是学广告的,美工和摄影还算难不倒他。所以虽然在家里通宵查资料顺带自怨自艾了一个晚上,杜若还是一大清早就任劳任怨的坐上了全程三个小时的,去往东城老城区的公交车。
    等到公交车一路颠簸到东城区的时候,杜若全身都快散架了。心里问候着那个民间收藏家的八辈祖宗……开的这是什么展览啊好死不死的,开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老城区。
    再等到杜若扛着相机包和三脚架东绕西拐的终于找到那个深藏在某个巷子里的某栋老楼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一个小时了。明明已经是深秋了,可怜杜大公子生生跑出了一身热汗,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再一看那楼前已经有好几排小轿车了,个个都豪气逼人,好像是在斗富一样整整齐齐的停在那里。看来这个收藏家果然如资料上说的,在业界相当有影响力,尤其是财力上的影响力……
    大楼门边并没有设迎宾的人,杜若直接走进去。大楼一楼的整个大堂都被腾空了做展厅,整齐的排着一列列透明的橱窗,按朝代顺序和各朝瓷器的品名分门别类的陈列着那些或陈旧褪色或鲜亮如新,或上色温润或色彩艳丽的瓷器,每件瓷器旁边都有黑色的金属牌标着朝代,名字和详细的介绍。橱窗的摆设也很有新意的按朝代摆成一个个小小的回字,不会让人有目不暇接不分左右之感,一步路走出去只能观赏一件瓷器。顺着橱窗排出的路走出一个螺旋状的朝代展览区,就顺势进入了下一个朝代的展览区。
    大厅的灯光打得明亮又不失柔和,一进来就让人感觉到一种安宁的气息。整个大厅也非常之安静,几乎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不像那些大展览馆或者博物馆,一进去就是跟着人流走马观花,相机的闪光灯闪得人眼花。
    杜若捏着采访证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下,整个大厅也没有一个工作人员照看着,只在橱窗的窗影间能看到有一两个人脚步悄悄的顺着路在慢慢观赏。不知道是不是恰好赶上了吃饭的时间,所以没人,又抑或是这儿的主人也确是位随性随心之人,更愿意把这种展览当成是一种分享。
    既然如此,杜若也不耽搁,架好机器一路拍过去。隋唐的清、白双色瓷的透雕镂孔精美异常,五代的南瓷越窑的“秘色瓷器”已是后世早已失传的珍宝,北瓷柴窑也有“片瓦值千金”的瑰丽,到了宋代展览区,品种繁多的瓷器几乎占了大半个展厅。汝窑的天青瓷,官窑的冰纹青瓷,哥窑的开片瓷,钧窑的绝色紫红窑变瓷,定窑的白瓷,荷叶碗,三足洗,水仙盘……件件都可谓是稀世珍品。
    慢慢的调焦,细细的查看简介,做笔记,等到沿着橱窗隔出的路走到尽头,杜若终于直起身子来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大厅里的观客已经稍多了些,有些是才来的还在慢慢的一步步挪动着边看边拍照,有些已经从里面的展厅走出来的小声的说着话朝大门走去。但是始终不见有工作人员,也不见那个收藏家的人影。
    杜若本来已经打定注意,今天是来先拍些样片,等到回去有了解以后再联系那个收藏家面谈采访。但是看看后面还有好几个展厅,如果还这样一件一件的拍恐怕时间不够了。这个收藏家的私藏数量已经远超过了杜若的估算。
    杜若决定抓紧时间把下面的随便拍拍就好了,他可不想明天又坐三个小时的公交车颠簸到这里。
    下一个展厅就是明清为主。瓷器的釉彩比起唐宋已经繁复了许多,花样也更精致多样,更重要的是,也让杜若这个半点理论知识也没的人有了点熟悉感。因为这个展厅里有一多半都是现在也常见到的青花瓷了。余下的也大多色彩艳丽,古风稍减,更显富丽堂皇。那些明艳醉人的色彩经历千百年也依然如此美轮美奂,在大厅暖黄光晕的映照下,在杜若的相机里留下一个个神秘幻彩的历史梦境。
    等到这个展厅拍完,又是一个小时。剩下的都是些小展厅了,主要是一些现代、当代的瓷器。有现代仿古的,也有新创的瓷器品种,像是法蓝瓷、汉光瓷,还有一个陈列现代工艺美术大师的陶瓷作品的展厅。最后一个就是陈列一些外国瓷器品种的,像历史上一度比较流行的雅致瓷,更多的是国外创造出来,连瓷器之乡中国也不得不引进的骨瓷。
    等到最后的这个展厅走完,杜若的腰已经酸痛无比了。抬起手看看,才发现竟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他几乎一整天没有吃饭,几乎也可算是废寝忘食了。也不知道人家的展览有没有闭馆时间的,但是没看到有人来清场,也没有广播提醒。从房间的窗户望去,原来外面的天也早已暗成了铅黑色。
    杜若收拾器材准备收工。
    顺着楼梯下楼的时候,杜若才发现原来这里也不是没有闭馆时间的。因为大厅的灯已经关了一半,只留下了主通道的照明灯。橱窗里的灯光都已经关掉了。那些绝美的瓷器就像一个个暗色的剪影,映在逆光中,有一种诡异的凄凉和哀伤。
    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杜若莫名的打了个寒颤。背后彷佛有种幽幽的阴冷感觉。
    而与此同时,他也清楚的听到身后有一些轻微的声响。很轻,但是在这个寂静地有些过分的空旷场地听来,十分清晰。杜若转过身去,身后什么也没有。只在大厅的一个转角处有一片看不太分明的,不寻常的阴影。
    杜若感觉脊背一阵阵的发凉。他知道他不该再在此耽搁,在这个阴暗的无人的私人展厅,已经是时候离开了。可是看见那片阴影,不知道什么心理在作祟,也许是好奇心,也许是好胜心——有种奇异的力量似乎在召唤着他。
    四周静得好像他已不在这个世界。
    他很想很想……过去。
    无法拒绝的想靠近。
    杜若捏紧了手里金属的三脚架,冰冷的质感和重量让他有了点勇气。故意放重了脚步朝那个阴影走过去,好像强装的放松可以让他更安全似的。
    他转过那个转角,看过去。什么也没有。
    那是一个半开的角门,门外是一个狭窄的通道,尽头处有一个同样半开着的门。
    杜若实在不记得刚才在这个展厅拍的时候有看见过这个角门。他犹豫着,往后面的大堂看了看,从这个角落看出去,展厅里林立着的高大橱窗完全遮住了灯光,触目所及只有一些荒凉的影子躺在地上,一层叠一层,好像要把人淹没。再看看对面通道那边的那个小房间,看起来似乎更像一个休息室。有隐约的黄色灯光从半开的门里透出来。
    那种温暖的色彩在一瞬间蛊惑了他。
    也许这里的主人就在那个房间里呢?杜若好像听见有另一个人在自己心里说话。过去看看,也许今天就能和他聊上几句。
    杜若的脚步声回响在黑暗中狭窄的通道里,每一声都让他全身跟着颤抖一次。他不敢回头去看那些已经把他层层包围住的雾一般浓重的黑暗,只能一直盯着前方的那一丝光线,越来越加快了脚步……
    等到他的手终于触到实木的房门,他才惊觉自己已经失控的心跳,那一瞬间他几乎是脱力一般的撞开了房门,走进了灯光下的这个房间。
    房里并没有人。只有两个套着镂空灯罩的壁灯嵌在墙上,从简单普通的雕花镂空中漏出暖黄色的光线。
    这里像是一个小型储物间和休息室的结合。
    房间中央有一张矮几,一个脚凳,几上放着一套简单的茶具。除此之外,房间里靠墙的四周都用木制的台面围成了一圈,刚好占满这个不大的房间。台面上放满了各种已经辨不清颜色和朝代的瓷器,有些甚至更像是瓷器的残品。虽然比不上外面橱窗里的瓷器那么保养完好,但这些残瓷也不像是随意丢弃在这里的,它们明显也都被保护得很好,一件一件挨得整整齐齐的摆放着。
    杜若犹豫着伸手,想拿一件来看看。就在这时,他又听见那种很轻微的声响。就在他身后,清晰无比。
    杜若转过身去。然后,他看见了。
    就在一盏壁灯那浅浅光线之下,悄悄的隐藏着一件让他从此万劫不复,即使是经历了轮回也无法忘却的记忆。
    那是瓷器。一件他从没有在任何资料上见过的瓷器,一件他从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件的瓷器。
    它隐匿在壁灯的光线之中,以至于他一开始进来时甚至没有发现它。它好像有融入光中的本领,立在光下,它更像是一圈淡淡的光晕。这件瓷器的造型也是杜若没有见过的,它的底座是一个花型,跟瓷器常用的荷叶型或者莲花型都不一样,花呈五瓣。中间上伸出一个慢慢收拢的柱形,就好像是那花的花心一样的自然。那形态优雅的顶端也如花型那样微微绽放,撑着一个陶瓷的盘面。一个小铁盘盛着灯油放在上面,一小簇跳跃的火光就盛开在瓷器顶端。一圈细细的纹路沿着柱壁蜿蜒而上,不能分辨那是种什么纹。不是普通瓷器的冰裂纹开片,也不是蟹爪纹。孤绝的一束缠绕着整个瓷身,竟然莫名有种凛冽之感,却又似乎有些妩媚妖娆。
    这是……烛台吗?
    它又是属于哪个朝代?哪种品名的瓷器?
    也许那小小的声响只是灯芯爆裂产生的?杜若已经无法去想为什么他会隔着一个通道听到那几不可闻的灯火燃烧的声响。他只是呆呆的凝视着这件器物,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激动难抑。这一刻他都不能肯定那到底是不是瓷器了。只是远远的看着,他已经能感觉到那器物的温润和柔软,就像是会一触即化的柔软……他甚至都还没有触碰到它……
    一瞬间,他觉得那些蝉翼般的花瓣似乎是微微的抖动了一下。
    它们在动……是的……它们是……
    他听见有什么声音在轻声的,很轻的叫他的名字……就在他的面前,就像花开时的声音那么温柔细腻,带着多情的缠绵。
    杜若如置身幻梦中,不能自己的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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