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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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初夏,美日当空,泾军吹响了象征胜利的虎号,响彻博间,开国大帝号为泾帝,于大都即日登位,身披五彩流光大氅,面容安毅,君威浩然。
天下初定,泾帝定「正丰」年号,封有功之臣,定国大将军叔先岳友功勋卓越,蒙圣恩特赐「叔先」一族开国勋誉,封地下江,骠骑将军南悉弘亦领功镇守北疆。正丰三年四月,泾帝因征战所拖累的病躯终于不耐长日,自榻上驾鹤西去。先帝崩殂,渭太子继位,号为渭帝。
正丰四年,北疆战起,征战几年兵疲马劳,渭帝贤明,欲以和结北疆,不得。十月,大将南悉弘奉命出征,北疆连连败退。腊月霜降,双方休战,渭帝再次诚意请和,北疆王无法,暂允。次年三月,北疆使者赴朝,至军驻扎口,缚不得入。暑日,大将南悉弘反,军中大乱,欲缉不得,叛逃。正丰五年,叛将被擒。
响彻金銮宝殿的呼啸声。
刑杖雷霆万钧的直直向男子身上打去,顿时,骨裂之声嵌入皮肉,用刑人的力度分寸都掌握的极好,只有些许红痕在人关节处,除了本应英挺笔直的四肢,此时却软绵绵的诡异角度之外,看不出异样,更无血水。
又一声,刑杖落入骨肉,惨烈而细碎的肉俎声让人恨不得捂起双耳。几个新来的侍女早已偷偷地闭紧了眼睛,嘴唇被咬的青紫,冰凉的纤指蜷在一起,圆润的指甲陷入掌心,妄图以此躲过那令人惊惧的声音。
殿前华服贵气怡然的男子冷冷的看着这残忍的一切,眉头却没皱一下,只紧绷着薄唇,浑身散发着修罗的气息。
全身筋骨皆断,肋骨处淤血甚积,肌里乌黑一片,而人早已口吐一口膻血昏迷过去,头低低的垂落在椅上,几丝乌发如干枯的柴草一般无神的卷曲。华服男子略动手指,欲示鼻烟盒将人呛醒。
「皇上,臣来吧」,一旁陪侍的温甫童站了出来,「将军大骨已悉数尽断,容臣来吧。」
被唤作皇上的华服男子被搅了兴致,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瘫在刑椅上的男子,想是不用望,也知道那不怕死的人是谁。一抬手,径直将金鎏华贵的鼻烟盒向请命的人掷过去,温甫童神情愈加恭敬,不退不避,直挨了滚烫呛鼻的粉尘一身,面色却依旧平淡,似拂来的只是一阵风,而并不是椒灰。几个宫人纷纷掩面遮住膻酸的粉尘,有眼色的侍女则立即抽出金翠炫丽的雀羽大扇,无暇自顾,只替渭帝挡去呛鼻的粉尘,一边小声咳嗽,眼角渗出泪珠。
「你倒是好大胆子!」渭帝脸色灰暗,几个从小侍候的宫人已经嗅出大怒的征兆,连忙不着痕迹的矮身退后。若是恶猫没有将自己的老鼠玩到奄奄一息,纵是谁出来阻拦,也只有引火上身罢了。
温甫童神色愈恭,一手掀开衣衫下摆长身跪下,「臣有罪」,接着正色道,「叛将所受刑罚犹不能偿前辱国之債,若是这样死了,臣也回天无术,臣有罪,请皇上立即把将军交予臣医治。治病医人中,臣闻《后汉书》有云,‘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如若书中所说不错,则接骨之时若不施麻汤,则汗未尝不发背沾衣,如同鬼门关走了一遭,疾痛未必不如杖刑」,温甫童作拜,「皇上,南悉弘若再不医治,性命堪忧。」
两旁的宫人掩面的衣袖下纷纷露出嫌恶的表情,本以为宫中也会有那热心肠讲道义之人,不顾自己替将军求情,没成想这原本应是悬壶济世的医,竟有如此恶毒的心肠。
温甫童依然平静的跪着,只等着渭帝的话。
渭帝从华贵的椅上站起,「你倒是机灵的很!」像是大赦般的话语气之中竟然阴鸷可怖,「你最好将这叛将的骨给朕接好,」元渭怒气甚加,「不然朕一定让你这个草包郎中给他陪葬!」
一边被吓得站都站不稳的小太监哆嗦了两下,便赶忙上前欲扶起温甫童,又颤着声招呼几人,「将这叛将抬进去!让温大夫医治!」
元渭不悦的神色全紧紧的抿在薄唇上,却终于甩袖,朱色下裳撩过玉阶,大步离殿。
温甫童冲那欲扶起他的小太监摆摆手,再拜谢皇恩,这才拖着有些发麻的腿站起来,着人小心的将南悉弘抬至榻上。
温甫童将伤药放至桌上,打开随身的锦盒,一团乌黑的膏状体散发出的药香让人昏昏欲睡,温甫童屏退几个看守的士卒,又推说丫鬟打水浣洗将军身上汗湿的衣,这才小心的将一块冰凉的漆膏抹至人的颈后。
三月新绿满阶,柔风抚开一片皱云。
绫罗金玉寝塌处,软绸缀满璎珞,华贵不已。温甫童拮去额上的汗,将病榻上的男子双腿吊起。南悉弘已年逾三十,征战数千,新伤旧伤,长骨更是已经不如少年时容易修正,好在南悉弘盛年之时,身体依然健硕。温甫童将人的胳臂绑起,望殿外赤云,大约已酉时末,不敢再耽搁,将人腹上的白绸绑好后,抽出一根香点上搁至南悉弘人中处,奇异的味道可立时让人清醒。半刻,香气益盛,温甫童将香熄灭,放回匣中。南悉弘正悠悠转醒。
本以为会痛醒,昏昏沉沉中只感到形骸具裂,没想到却没有意料中的痛楚,只觉得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简直是可以想到的最好结果。
温甫童制住南悉弘欲动的身躯,「将军莫动。」
南悉弘定了定神,这才望向坐在床前的人,却只淡漠道,「多谢大夫医治。」
温甫童一边瞅着人的眼白、面色,似正常的模样,一边道,「将军不必多礼,草民只是尽自己本分。将军伤势过重,若不好好调养怕是会变成废人,」温甫童伸出手摸了摸人的耳后,南悉弘只将目光收回,又闭上了眼睛。
「将军这副‘如今如何活着和死了都无甚区别’的神色,倒是甚好笑。」南悉弘不答话,只依旧闭着眼睛。
温甫童也不当事,只接着道「若是将军觉得成了废人无妨,在下倒是不想将军竟这么想不开,毕竟……,将军你也知道,陛下不会轻易让将军死去的吧。」闻言,南悉弘的脸色微白。
而将军也知道——陛下不会轻易让将军死去的吧……那么——
南悉弘只觉五脏绞作一团。
温甫童将药箱收拾起,「若是当真如此,恐怕到时,将军就要像绦虫一样委居于牢笼之中受尽折辱。」
南悉弘眼中寒光迸射,没想到此人将话讲的如此明白,半晌苦笑。想这人的态度也是早就该预料得到的,这叛将,必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过街老鼠,便道,「那也只算我罪有应得。」
温甫童整个过程中都低着头,只耐心的将药箱扣好,时间长的让南悉弘以为他便不发一言径直离开。温甫童却终于放下手里的锦带,抬起头,半晌悠悠然道,「执意让将军醒来,是草民有一事相求。」
哦?南悉弘略惊,若是当下的光景,这话说得简直要教人吃吃的发笑起来。南悉弘只冷冷道,「我现在已是戴罪之身,将军之称担待不起,况且叛将之名囚于此」,又是苦涩的笑容,「自保尚且困难,如何帮你呢?」
不等南悉弘多做表示,温甫童竟缓缓站了起来,推开玉凳,直身跪在了地上,眉目谦恭。
南悉弘刚要诧道这是做什么!温甫童便道,「将军自然可以帮上。」
南悉弘饶是归于朝堂时受惯了他人跪拜,也经不住别扭尴尬起来。
温甫童接着道,「草民斗胆,将军之所以没有感觉到痛楚,全是因为颈后那珍奇的草药,精制百炼而成,乃是天下珍宝,陛下仁慈,特赐于草民,——所以才能保全将军。但希望将军在草民施药时,可以呼痛呻吟。」
南悉弘万没想到会这样要求,一时不解。想南悉弘虽然并非戎马一生,但也大小经历过多少金戈战役,想当年胡虏万箭齐发,支支深入在心口都未曾呼痛,何况这种光景下,哪怕将唇咬烂也闭紧牙关。
温甫童也料到人决意不肯,「陛下同将军一起长大,只怕金兰之情难断,此时把将军交予我治疗,刑罚也是并没有用尽的,只是纵然要对众臣有个交代,」略一停顿中,南悉弘的气息果然微乱,想是一矢中的,正中下怀,「不然君不得民心必定忧虑不已,而草民奉命,也要演一出苦肉计不行,否则,草民性命难保。」末了又低声道,「我知道将军是为军神,受刑时只声未出,不过若是将军不应,草民……也只得长跪不起为自己贪生怕死,请罪。」
长身直跪的身影似是坚毅,却又似是狡黠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