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合欢如梦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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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清晨和往日并没有任何的不同,赫连慕辰在辰光殿中醒来,由女官伺候更衣洗漱,换上朝服,迈上御辇,前往太和殿上朝。
许是因为一夜未眠,他的精神显得有些疲累,透过微薄的帐帘看着御花园中一夜绽放的素心腊梅,不知怎的,眼前竟总是西山御院中那一树冰晶合欢的影子。
乘兴而至,败兴而归。
赫连慕辰这三十一年来,从未有过像昨日那般狼狈。苦思了一夜,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慕容飘零所说的那句“不要再变成第二个风霜雪”,着实令他不得不逼自己退让。
帘角一荡,他看见园石小径边有一列齐齐的竹杆,他忽然想起,那是在他册封慕容飘零为凤卿公主那一晚,她下令侍卫将所有宫里的竹子都伐去,一棵不留。
原本是一条幽静的竹林小径,如今却只剩下这光秃秃的石子,和逐渐死去的竹杆。
眼前这苍凉的一幕,仿佛又让他更清楚地知道,只要她决定了的事,无论是谁,亦不能改变。
想过之后,他开始试着让自己去学会接受,接受她的绝情,接受她的痴情,接受,她不可能回来的事实。
御辇在太和殿前停下,赫连慕辰正准备下辇之时,忽见一名侍卫神色慌张地在殿前与陆彬说着什么。
“出什么事了?”赫连慕辰不悦地向陆彬问道。
陆彬听见皇上问起,忙带着那名侍卫上前回话道:“启禀皇上,这是御马苑的侍卫唐翎。今早整理马房之时,他发现马房里丢了一匹白马,特来向属下禀告。”
赫连慕辰见朝时尚早,便随口问道:“哦?是什么白马,说来听听。”若在平日,这样的琐事他是不屑过问的,可在今日,他却忽然想知道到底是丢了什么马,值得这侍卫如此紧张。
唐翎低垂着头,半响不敢答话,可皇上问话又岂能不答,陆彬急得低声训斥道:“皇上问你话呢!”
唐翎被陆彬一喝,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回……回皇上的话,丢的白马是……是公主殿下的纤离。”
“什么?”赫连慕辰惊地一下从御辇中跳下身来,一把揪住唐翎的衣襟怒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就是半夜发生的事,昨晚子时,属下还仔细查看过马房,那时候纤离明明还在的……”唐翎压低了脑袋,答到后面声音几乎已开始颤抖。
纤离是极通人性的马,除了飘零,其他人是不可能这么悄声无息地就将它带走的,想到此,赫连慕辰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回头吩咐陆彬:“立刻去查宫门各处,有谁见到公主的纤离……”
“不用查了,纤离是本王带走的。”
温润如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赫连慕辰回头看去:“是你?”
赫连慕溪踏玉阶而上,步履轻缓,面色淡雅,只一会儿便到了殿前,俯身行礼:“参见皇上。”
赫连慕辰冷哼一声:“睿亲王,这件事,你最好给朕一个解释!”
慕溪抬首,依旧温然笑道:“那是自然。”说罢,挥手遣退身旁众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与一方印盒递予慕辰:“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慕辰抬手接过,打开盒盖一看,眸中蓦然有火光一簇。
方正的梨木锦盒中,一枚凤纹金印静静放置其中。
那是他亲手交给她的皇后金印!
慕溪敛眸不去看慕辰此时苍白无血的脸色,只淡淡道:“不看看她信里对你说了什么?”
慕辰闻言忙拆开那封未曾署名的信笺看去。熟悉的柳体小字在他眼前一一阅过,还未干透的墨迹融着他指间的冷汗在那一篇薄纸上快速晕开,反手一握,狠劲的力道几乎要把那信捏碎。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我有三重深深愿,盼君顾怜。
一愿,君王万寿比天齐。
二愿,王爷康健与如意。
三愿,愿君如日我如月,永生永世不复见。
赫连慕辰脸色严寒如冰,紧握着信笺的手指骨节森冷。
永生永世不复见!零儿,这就是你要我许你的愿望么?
你一定要绝情至此么!
他几乎克制不住心中的怒气与不甘,狠狠一拳击在白玉栏杆之上,碎玉连同他掌中的血液飞溅而出,只一瞬,他又赶忙展开手中已被揉得几近破碎的信笺,心疼地拂平,收进怀中。
“慕辰。”慕溪凝视着他眼中的痛苦纠结,抬手拂上他的肩膀,定声道:“放她走吧。没有了皇宫的束缚,她才可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海阔天空。”
慕辰仰头,雪片如林花一般细细洒洒铺了满天,满地,凛冽的寒风吹在面上,心寒胜冰。
太和殿中三通朝鼓响起,已是早朝时辰,正乾门缓缓洞开,百官入禁宫上朝。
赫连慕辰默然转身,迈步踏进太和殿,再不曾回头。
江南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一路南行至此,漫天霜雪皆化为潺潺流动的溪水,温柔扑面的暖风。
沿着珩河堤岸行走,新绿的碧草恰巧湮过纤离的白蹄,落地无声。慕容飘零慢步走在马前,遥望天边溪云如水,山野漫漫,纵然出现在她眼中的只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灰白,心里亦能感受到春天芬芳的气息。
凭着心中一股直觉,她来到了这里,停步之处,是她曾经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桃源村早在那一场大火中便已消失,多年之后,这里变为了一处驿站,供两岸来往商人落脚歇息。
简单的茶铺中稀疏坐着几个散客,安静地喝茶,等待船只渡河,在看到门口突然出现一个白衣美颜的女子之时,微露惊讶之色。
看着眼前这陌生的一切,飘零不禁感叹岁月无情的变迁,正待转身离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姐姐,您买花吗?”
飘零回头,只见一名大约七八岁,面容清秀的小女孩,手提一支竹篮,篮中装着几枝刚采摘下来的合欢,羽扇的花瓣上还留有晶莹的露水,一如小女孩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教人一看便忍不住怜惜。
可是,她记得这里是没有合欢的。
一瞬间,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
尽力压制住心里的激动,她俯下身去,温和问小女孩:“能不能告诉姐姐,你的花是从哪来的?”
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不语。
飘零想了想,解下随身的钱袋在小女孩眼前晃了晃,柔声道:“如果你告诉姐姐你这花是从哪来的,姐姐就把这些花全买下。”
小女孩乌亮的眼珠随着那精致的钱袋晃了几晃,露出几分希冀渴望的神色,可一会儿,她又垂下了眼睫,小声道:“美人公子不让月儿说,月儿不能说。”
“美人公子?”飘零眼睛一亮,急问道:“你叫月儿是吧?月儿,姐姐问你,种这合欢花的是不是一位公子?一位喜爱穿合欢白袍的公子?”
月儿愣愣地抬头:“姐姐怎么知道?”
这世上独爱合欢,又能把合欢种的如此好的人,除了合欢公子还能有谁?
月儿问她怎么知道,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飘零仰头避了避眼中的泪意,对月儿道:“月儿,这位公子是姐姐一直在寻找的一位故人,你带姐姐去找他,好不好?”
月儿迟疑地看着飘零,忽然,灵机一动,她对飘零道:“公子对月儿说过,谁要能说出合欢花的花语,就可以见他。姐姐,你知道是什么吗?”
飘零闻言几乎喜得要落下泪来,她凝望着竹篮中娇美的合欢,一字一句道:“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欢!”
“月儿,姐姐说的对吗?”飘零微笑着看向月儿,月儿却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姐姐,你真的是公子要等的那个人么?”
“是,我是。”飘零含泪点头,“月儿,姐姐答对了,现在,你可以带姐姐去找公子了吗?”
月儿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
月儿认真道:“公子说了,有缘自会相见,有心便能寻到。所以,月儿不能为您带路。”
飘零一愣,炎欢哪炎欢,你这出的是什么难题?
虽是如此,可她心里已有了答案,将自己的钱袋留给月儿后,她便起身出了茶铺,带着纤离往嵘山上寻去。
绿野茫茫,芳菲引蝶,清泉溪流,春光无限。
山顶依旧终年积雪,山中依旧四季如春。
事隔十年,飘零终于再次回到这里,走在归家的路上,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致,一颗漂泊已久的心仿似落叶归根一般,渐渐找到了安定的感觉。
轻风扑面,带着桃花的芳香,合欢的馥郁,这股香气渐渐凝聚成一缕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飘零一路寻去。
山坡上,那棵桃树依然还在,苍劲的树干迤俪铺伸,远远望去,花开如云,胜似彤霞。
而飘零却在踏上山坡那一刻,猛地停住脚步。
她看到,桃树下,木屋前,有一合欢白袍男子负手独立,修长如玉的指间,握着一支色泽盈润的竹笛。
风过,落英飘摇如雨,点点落在他飞扬的发间,又婉转飘散。
恍然如梦。
她怔怔站在他的身后,不敢出声,不能动弹。生怕这是一场梦境,转瞬即逝。
良久,树下传来一声轻叹,几分无奈,几分怅然:“小女人,你非得让我一直这么等下去么?”
双目浮起一层淡红的氤氲,眼前突然变为一片的黑暗,飘零恐惧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慌乱之中,她冰凉汗湿的双手触到一双温暖的大手,将她稳稳扶住。
“你怎么了?”炎欢温润的嗓音中带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慌,他看着从飘零眼中流出的那两道血痕,声音顷刻变的暗哑:“小女人,你的眼睛……”
“炎欢……你真的是炎欢吗?”飘零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抚上面前那张俊颜,手指抚过他斜飞如鬓的剑眉,笔直高挺的鼻梁,微微抿着的薄唇。她在心里描绘出他的容颜,却还是不敢相信地再次问道:“告诉我,你真的是炎欢吗?我不是在做梦吗?”
炎欢心痛地将她狠狠拥入怀中,嘴唇贴在她的发丝上,低声道:“是,我是炎欢。你没有在做梦,我真的是炎欢,你的炎欢。”
飘零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感觉到他沉缓有力的心跳,呼吸到他身上独有的合欢韵香,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与苦楚在这一刻决堤般涌上心头,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炎欢,我恨你!为什么你这么久都不来找我?为什么你不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她的手指紧紧撰住他胸前的衣襟,直撰的手指发白,骨节生疼也不愿放手,只一遍遍地哭喊着:“三年了,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你可知道我一直在寻你等你!炎欢,我恨你!恨你……我真的恨透你了!”
她眼中源源流出的血泪将炎欢的衣襟印湿了大片,在雪白的锦缎上开出大朵大朵伤心的血花。
她哭得声嘶力竭,炎欢听的心如刀绞。
他从不知道,原来她的心里,竟对他是如此的在意。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他甚至以为,她一直都过的很好,并不需要别人来打搅。
直到现在,当她伏在他胸前凄厉哭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可笑而严重的错误。
“小女人,是我错了。”炎欢低头捧起她泪湿的小脸,凝视她哭红的双眼,心中更是悔恨不已。他温柔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软言哄道:“别哭了,好不好?只要你不哭,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我决不还手。只要你不哭,你要怎么我都依你,好吗?”
慢慢的,飘零渐渐止住了哭泣,眼前模糊的影象也渐渐清晰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的视线恢复,看着近在眼前完好无缺的炎欢,心里的悲伤也逐渐被重逢的喜悦所冲淡。
可是转念一想到炎欢骗了她三年,她还是恨的牙痒痒。
炎欢感觉到飘零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非同寻常的阴冷,忍不住心里一颤,勉强扯出个极不自然的笑容,对她道:“小女人,你的眼睛可好了?看见你如此伤心,为夫可是心疼得很哪!”
飘零狠狠瞪着他,半响才咬牙道:“炎欢,我恨透你了!”
“是,我知道,你现在恨透了我。”炎欢盯着飘零生起气来涨得绯红的小脸,不由的就想起当年在寻欢殿中追着他挥剑乱刺的飘零,也是现在这番可爱的模样,忍不住便笑出声来。
飘零被他盯得极不自在,撇过脸去冷哼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炎欢赶忙忍住笑意,转到她面前,正色道:“小女人,这次我知道是我错了,你想怎样罚我都行。”
“怎样都行?”
“是。怎样都行。”
飘零冷着脸道:“那就罚你,现在、立刻、马上消失在我面前,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炎欢立刻摇头道:“那不成!”
飘零眉梢一扬:“为什么?”
炎欢无比认真地看着她道:“娘子你为了寻我,踏遍千山万水,千里迢迢才找到这里,我怎么能说消失就消失呢?这岂不是白费了娘子一番苦心?”
“你!”飘零简直快要被他气地说不出话来,炎欢适时地揽过她的纤腰,厚着脸皮道:“娘子,为夫倒是有个好办法,你要不要听听看?”
飘零冷冷瞥了他一眼:“说来听听。”
炎欢低首,伏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就罚我一生一世都守在你的身边,只爱你一人,只宠你一人,直到永远。你说可好?”
他的呼吸带着微暖的轻风拂过她的耳畔,温柔缠绵的语气如花开的声音一般动人心魄,飘零回眸,凝望他眼中款款深情,不觉中,早已沦陷。
怀中的人儿柔软清香,绯红的双颊含羞带俏,炎欢一时情动,俯身迅速吻住那片红唇,辗转缠绵。
轻吻着她清新柔软的唇瓣,轻拥着她盈盈一握的腰枝,他只觉得身边的世界刹那间黯然无光,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她。
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再无他人。
在这一刻,他终于完整拥有了她。
长相厮守,此情不渝。
一缕红丝一缕情,丝丝缕缕随飘零。
不向月空开寂寞,合欢如梦不分明。
此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