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 第一部 天寒松子落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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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还不到,萧晓云便从床上跳了下来,带着床帐上的帘子上铃铛叮当叮当的响个不停。地上躺着的石榴听了这声音,也急急忙忙坐起身来:“小姐,您这么早就醒了?”
“嗯。”萧晓云绕过她的铺位往外间走:“你再睡会,别管我。”
“那怎么行。”石榴从地上爬了起来,“奴婢……”
萧晓云人已走到外间,挽袖子拎起一旁放着的水壶,一边往铜盆里倒水一边说:“没什么关系,今天九品以上的人都要上朝,路上的轿子肯定挤成一团,我要早点走才行。”
石榴急着往外赶,连外套都来不及套,穿着贴身的里衣里裤就跑了出来。才一出门,便觉得外间凉气袭人,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姐小心,这种粗活……”
“没什么粗活细活,”萧晓云一边洗脸一边说话,嘴里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明天营里是我轮值,今天晚上我就不回来了。这院子里没住几个人,你一个人若是害怕,就叫两个姐妹来陪着,反正也有新床要送来。”她闭着眼睛抬头去摸放在一旁的手巾,脸上湿淋淋的往下滴水,将胸前衣服打湿了一大片:“若是找不到人,就先回裴府住一个晚上。”
擦了脸的手巾随随便便的往椅子上一扔,萧晓云长出了一口气:这种天气用凉水洗脸已经有些发寒,不过让人清醒的效果却出奇的好,顶得上一杯无糖的黑咖啡。
伸手扯开衣服上的带子,萧晓云低头准备换朝服,意外地听到身边的人在低声哭泣,抬眼便看到这个叫石榴的女孩,已经双目盈泪,泣不成声。“你哭什么?”
“小姐……小姐……”这个丫头穿着粉红的小衣,及腰的长发在脑侧松松散散的挽了个发髻,在油灯下哭的梨花带雨,千娇百媚:“奴婢若是做错了什么,任由小姐您打骂,只是请您千万不要赶奴婢回去……”
萧晓云手上的动作慢了一下,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全罢了,你若没有什么害怕的,今天晚上留这里也行。”
这个叫做石榴的小丫头立刻停住了哭泣:“小姐此话当真?”
萧晓云“嗯”了一声,径自往里屋走,身后跟着立刻就欢天喜地的小丫头:“小姐要更衣么?那件青色的不要穿了吧,上次我家夫人送来的那件鹅黄的很衬小姐的皮肤呢。”
萧晓云有些头疼,刚才洗脸带来的清明一散而尽:“石榴,我要去上朝,只能穿绯袍。”
说话间,她已经将贴身的衣服脱的只剩下亵衣亵裤,拿着中衣就要往身上穿,背后石榴又在尖叫:“啊,小姐。您怎么又这样,万一被人看到怎么办!您每天都这么不小心!”
萧晓云已经连白眼都懒得翻了,自动忽略掉她的叫声,飞快的穿上中衣,跑到镜子前梳理头发。石榴手脚麻利的跟了过来:“小姐,我来帮您。”
“不用,不用。”萧晓云一摆手,速度飞快的把头发扎了一个马尾,扭了两圈在脑后盘了一个髻,随手用一根紫铜簪子固定的死死的。前几天她算是领教了石榴这个丫头的手艺,流云髻、桃花髻、望仙髻、飞天髻……随便拿出一个来就要盘上一两个时辰。这个从裴府送来的丫头只有15岁,心灵手巧的让人惊叹,可也唠叨古板的让人可怕。
石榴兀自在一旁跳脚诉说,萧晓云已经将准备好的的朝服穿在身上,匆匆带了纱帽,蹬了厚底的黑靴就往马房跑。
“小姐,早饭!早饭!”石榴在她身后迈着小碎步追了出来。还未追到第二重院,萧晓云已经骑马出了大门,“来不及了。”她的声音夹在十月的呼呼的风中,忽远忽近的听不真切,“你一个人在家小心点……”
等石榴蹭到大门口,并不宽敞的街道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黑乎乎的一条街道。漂亮的高底鸳鸯绣鞋在地上狠狠一跺,石榴把垂到胸前的发辫往背后一甩,“这么黑的天就急匆匆地跑出去,小姐真是……果然一点规矩都不懂!”随手把门阖好搭上门闩,她举着粉拳伸了个懒腰:“好困阿!”
风声萧瑟马蹄紧。青色的马前挂着一盏灯,东倒西歪的烛火透过细密的薄纱将凌乱的光线照亮小小的一块空间。忽然一个急弯,耳边的风声猛然变高,萧晓云慌忙要去护那盏灯,终是晚了一步,就见那烛火挣扎了两下,骤然熄灭。
“啊~”萧晓云懊恼的勒住马缰,伸手去怀里摸火石。超级玛莉刚才跑的正欢,突然被迫停了下来,仰头喷了喷气,然后很不爽的在地上打转。
这时候,从西边的皇城中,传来了五声梆子响。好似平静的水面打起了一个水波,沿着皇城向四面八方散了开。与这街道隔着一堵墙,不知是谁家的府邸,负责守更的人也跟着敲起了梆子,绕着府院内外前后的敲,将五更的消息一下一下的传了出来。
“混帐!”萧晓云摸不到火石,听到这个五更梆子的声音越发着急。五更二点便是早朝,这个时候若是再不赶路,只怕一会儿皇城外便被入朝的车马轿子挤了个水泄不通,今天是大朝之日,九品以上官员均要参加,若是迟到就麻烦大了。
幸好旁边不知是哪位官员的府邸,萧晓云迟疑了一下,还是下了马去敲门,待得门开时一躬到底:“请问,我可以借个火么?”
开门的人也穿着绯色的官服,却没有说话。
萧晓云心里奇怪,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眉如远山,眼若秋水,衬着绯色的衣袍,越发显得温润如玉,卓然秀雅。这个人,让她一时有些尴尬,没想到,竟然跑来他的府宅。
有个小厮从院子里跑出来禀告:“大人,轿子已经备好了。”
段志亮“嗯”了一声,又看了萧晓云一眼,面无表情的说:“再给萧大人拿一盏马灯。”
“不必客气。”萧晓云急忙说:“我只是忘了带火石。”
段志亮也不看她,神色漠然扭头吩咐:“去取火石。”
小厮答应了一声跑回去取东西,段志亮简简单单的行了个礼:“萧大人,下官的轿子脚力慢,先行一步。失礼了。”
萧晓云看他脸上的神色冷冷的,急忙退后让开道路:“哪里,段大人请自便。”
有轿子从府里抬了出来,段志亮上轿的时候的哼了一声:“下官区区四品,萧大人缪抬了。”话音未落将帘子重重的摔下,再不说话。
萧晓云牵了马立在一旁苦笑:自从那日重回裴家军,再到后来投降洛州,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段志亮便如陌路人一样,再没给自己好脸色看过。看来这次真的是把他得罪大了。
等到了皇城外,果然是迟了些。玄武门外挤满了等着上朝的人,一时间车挤马嘶,列火满门,好不热闹。萧晓云隔着大老远就看到火把中一片深深浅浅的人影,待走的近了,耳里被一阵又一阵嗡嗡的低语声盈满,没有睡好的脑袋顿时又有些疼。
“萧大人,您早!”有人斜刺里窜了出来,拦在她的面前。萧晓云还未看到长相,先瞄到对方身上那一袭华贵的紫袍,显然是三品以上。急忙施礼:“下官惶恐!”
“夫人客气了。”有人从那人身边踱了出来,也穿着三品以上的紫袍,腰带上嵌着的七颗夜明珠闪闪发光,若非御赐,恐怕也不会张扬:“您这个礼,可要折煞我们了。”
“张大人说笑了。”萧晓云干笑了两声,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两步:“大人位居二品,乃天子红人,下官地位低下,不敢多言。”说着话,她转身就想绕过去:“告辞,告辞!”
“夫人请留步!”张童儿一伸手拦住她,人却凑了上来:“王太尉前两天大开府门,凡自以为有文武之才者,有治国之方者,有未雪之冤者,均可随时入府陈述。这等举措骗了多少不知内情的人,倒是甚得民心。”他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这是裴将军的主意?”
萧晓云本不欲与他多言,听到最后一句,却临时改了主意,眼角一挑撇了过去:“张大人的耳朵真不是一般的灵敏,不知道还有什么消息要指教下官?”
“指教可不敢当。我们打探消息的这点本事,比起夫人来差的远了。”张童儿脸上的笑容本是谦逊和煦的,在昏暗的灯火中,却扭曲的有些狰狞:“不过消息还真有一个,只有些陈旧,也不知夫人是否听说:宇文王爷在魏县称帝,少王爷如今已是太子殿下了。”
萧晓云不自觉打了个冷颤,突然觉得好像吞了个苍蝇一般,毛毛糙糙的噎在食道里,说不上来的恶心,连带着没有吃早饭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反起一股酸水往外直冒。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狠狠的瞪了一眼张童儿与樊智超,连招呼都没打,颇有些失礼的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将周围几个人撞得东倒西歪。
樊智超看着她歪斜的身影迅速的融入百官之中,有些担心的对张童儿说:“你怎么对她说这些,难道就不怕她把我们的秘……”
张童儿按住他的手狠狠地一捏,示意他不要再说:“噤声!隔墙有耳。”他警惕的看了看周围,这时已近五更二点,宫门大开,众官开始或快或慢的往宫门走。张童儿扯了樊智超一把,跟了几步也汇入慢慢流动的人群中。
赶到正殿门口的时候,五更二点的鼓声刚好响起。
萧晓云轻轻按了按太阳穴,舔了舔嘴唇,忽然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早上出门出的太急,连一口水都没有喝,昨夜出的那一身冷汗和今晨发生的情况,把身体里存着的那点水耗的一点不剩。然而现在却无法喝水,这里早朝规矩多如牛毛,别说进了大殿之后不能随便移动,就是当下从百官的队伍中出列,也是不允许的。
牛油火把燃烧出来的味道被风吹得满天都是,灼的人嗓子也着了火,越发渴的厉害。萧晓云咽了一口吐沫,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投向前方:隔着三排,斜对角的那个人,肩膀宽厚,紫袍玉带,衣服上的细小的褶子被火把放大了好几倍,在背上描出一片又一片的暗影。
恍惚中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一遍又一遍的在耳边说那句话:
荣辱与共,生死不离!
荣辱与共,生死不离!
荣辱与共,生死不离!
萧晓云身体轻轻地抖了一下,眼睛猛然张大,不知何时握成拳的手慢慢松开,掌心湿漉漉的露在空气里,被深秋的风吹得冰冷。她不舒服,自从到了洛州,她就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盒子,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如影随形的跟在身上,始终无法挥去。
身旁的王君廓凑了过来,低声问:“晓云,你是不是不舒服?”
“昨夜没睡好。”萧晓云微微摇头,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没事。”
王君廓嗯了一声,说了句:“撑着点,别让兔崽子们小看了。”身子就缩了回去。
小看?
萧晓云脊背不自觉地挺直,感受到身后众人的眼光从各个角度刺了过来,细细密密的扎在背上,但不能肯定这是不是幻觉。
这里是注重礼仪品级的东都洛州,不是以能力论人的瓦岗。
除了内廷的女官,外朝近百名文武官员,只有她一个人是女子。萧晓云不是瞎子,那些人打量、疑惑、嘲笑甚至鄙夷的目光,她都看得到。
身为从三品武官,绯色衣袍本就引人注目,偏偏自己身量有小,还混在一群身高八尺的大老爷们中间,便是男人,想不被人注意都难,何况还是女子。
真是逃都逃不掉。
萧晓云第一次埋怨这张脸的长相。她已经十八岁,音调变高可以压低了声音,胸前可以缠着带子强行压制,可是这张面孔却没有办法改变。似乎只是一夜之间,脸上五官就从清秀变成了娇媚,偏偏这身官服红若晚霞,穿上之后在脸上映出淡淡的桃红,将额头上的那道疤痕都柔和了不少。这样一个人站在眼前,再难有人如过去一样将她错认为少年。
朝廷大了,什么样的风言风语都有。关于自己发家的版本,多的简直能阻断洛河的水。只要出了门,萧晓云便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连一点把柄都不能让人抓住。不过这样的情况,在所有瓦岗将官中都是如此,就连裴行俨也不能例外。大家都是降将,谁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呢。
可是萧晓云觉得自己格外的累,没有其它官员的时候,连老百姓看到自己的官服时都会小声议论,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有时候,她甚至都忍不住地想:若是自己虎背熊腰,膀大腰圆,生成了一幅夜叉的模样,这些人的舌头或许就能休息一会。
五更二点的鼓已经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司礼太监仍然没有出来传令。百官,们开始有了些骚乱,交头接耳的猜测内廷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晓云微微的低下头,很是谦虚的姿态,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
在他身边的人凑了过去,官袍的衣摆微微的晃了一下。萧晓云恰到好处的抬起头,仿佛是冲着正殿眺望,眼睛不经意的从那人脸上扫了过去:对方正在回答旁边人的问题,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如同这个深秋难得的晴天,暖洋洋的映在她的眼中。萧晓云让视线在正殿门口紧闭的大门前停了一下,收回来的时候很碰巧的再次看到他的微笑,下巴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又把头低下了去。
眼里保留的温暖顺着不知名的神经慢慢传到心底,落进一个叫做苦涩的小池子:在这么多人的眼皮下,就算打招呼,也只能限于此。
身旁的王君廓最烦等待,烦的在地上直跺脚,靴子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踩得咚咚直响。过了一会又探过身来问萧晓云:“今天到底还上不上朝了。”
萧晓云摇了摇头,低声说:“再耐心等一会,若圣上真有事,王太尉自有安排。”
果然,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王世充走上台阶宣布:圣上圣体违和,今日罢朝。百官如有要事,可到太尉府禀报商议。
这就算下朝了?
嗡嗡的低语声又响了起来,大家都扭头往外走,趁着这个机会套近乎或者讨论问题,一时间人头攒动,原本排列整齐的队伍乱了起来。
萧晓云顺着人群慢慢往外走,答应了几个文官借书的请求,又与几个低阶校尉说了会闲话,就听到背后有人温声说:“萧副将,你也要去营区么?”
扭头看到裴行俨正在自己背后,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姿态如同王世充评论的那样:风度儒雅,不卑不亢。只是眼睛却比平时亮一些,黑黑的格外深邃。
她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忽然有人飞身过来压住,顺手在她脑袋上一弹:“云丫头,一会去校场比箭如何,我请秦大哥做裁判,罗士信也去!”
萧晓云刚想找个理由推托,罗士信却在一旁撺掇:“云姐姐,上次你赢他一箭,这次赢他十箭,彻底打败六哥!”
一旁的秦琼也却对她笑着说:“一起去吧,他整天惦记着输给你的事,连日常操练都心不在焉。不如今天再赢他一次,让他输的心服口服。”
秦琼都开了口,萧晓云就有些踌躇了。就在这个时候,谢映登已经替她向裴行俨请假:“裴大哥,把你家副将借我一个上午。她今晚不是要值营么,上午放半天假如何?”
到了这个份上,裴行俨只好说:“既然如此,萧副将,你上午就去练习一下箭法。不过下午一定要回来处理军务。”他深深地看了萧晓云一眼,又补充道:“小心不要太累,今夜还要值营。”
萧晓云应了一声,只来的及回望了一眼,还没看深,就被谢映登罗士信两人拉了出去。心里虽然不排斥比试,却忍不住去计算:他们两个人没有单独待在一起,已经到底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