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宋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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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就不喜欢女人,因为从小女人就喜欢我.
我出身于一个武林世家,有一姊.娘亲生我时落下病根,不出一年便离世.父亲风流俊朗,常有莺莺燕燕陪伴.有些女人见了我,总会不由分说抱个满怀,又亲又捏,香味呛鼻.我知道她们都想讨好父亲才会如此,心中更加厌恶.还有一些看上去柔弱哀婉,虽然不会弄得我一脸胭脂水粉,却像连绵不停的凄风惨雨,只叫人心情败坏.我长大一些后,总是极力避开这些女人.长姊如母.我亲姐个性爽朗,不拘小节,对我也是极好.因此长久以来我只亲近这一个女子.
九岁那年,父亲带我去江南拜访他的故交.这位故交家有一三岁女童,发黑肤白,眉清目秀,走起路来有些不稳,摇摇晃晃,甚是有趣.我听到父亲说:“等你家闺女长大了,定要做我宋家的媳妇.”
那不就是我的媳妇.我脑海里浮现了很多女人的样子,心中一阵恶寒,无法想象自己娶一个花枝招展的庸姿俗粉为妻.我自己的人生,自是我自己创造.我自己的媳妇,自是我自己塑造.如果将来我总归要娶妻生子,就得挑一个合意的女子.我看了一眼那个女童.她还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不知是否可以画出我想要的画来.
我天资聪颖,不论学文习武,均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十岁时已不需要父亲督促操心,因而得到不少机会拜访杜家,顺便教导他家的女儿,正好遂了我的意.这女童资质平平,但我也只希望她长大后能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女子,所以并未严加要求,不过教她琴棋书画略知一二.
杜家对她非常重视,甚至安排了一位年纪,身形相似的人作为替身,从而不让她轻易抛头露面.也由于这个原因,她个性内敛,仅与我关系亲近,唤我一声“桐哥哥”.
自我十四岁行走江湖,开始有形形色色的女人表达爱慕之情,纠缠不休.我对这些把戏深感厌倦,实在无法理解父亲怎会甘之如饴.因此三年后,当他提及同杜家订亲,我便一口答应.
那天杜家宴请八方宾客,很是热闹.我在厢房内找到了她.她如今还只是个黄毛丫头,我知道自己对她恐怕兄妹之情远胜于男女之情,但毕竟是我亲自教导过的人儿,娶妻如此,也算圆满.我拿出父亲交给我的焦尾古琴,赠她作为定亲之礼.她说既是赠礼,还需题字.我便许诺几天之后再交给她.
谁知情势突变.几日后杜家惨遭灭门.我闻讯匆匆赶到之时,只见昏迷的她被人掳走.我追上那几名黑衣人,在林中打斗起来,一时间难分伯仲.其中一人说道:“那丫头方才挨了一掌,恐怕凶多吉少,这位兄台又何必苦苦相逼!”我分神朝她看去,面色惨白,胸口无起伏,似是死相,一怒之下,招式愈发凌厉.
几十招过后,我突然瞟见远处那人坐起了身子,正盯着这边瞧,心中一喜,叫道:“小朝!”
再过三年,她本该嫁我为妻,正式做我宋家的媳妇.然而她十四岁时,却在一间尼姑庵里当一名尼姑.
我命人寻找她多年,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甚为诧异.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她有心隐瞒.我决定亲自前往查探.
修竹庵与慧能大师所在的金竹寺仅一山之隔.庵中的住持妙真师太为人谦和,武艺高强,我同她有过几面之缘,没想到是她救了小朝.小朝…我听到其她尼姑叫她“悟空”.
她名字改了,性情也似乎大变.她原先性格内向,不喜与陌生人打交道.如今房内却藏了一位陌生男子.我认出他是天罡楼楼主沈碧落.他在小朝面前假装昏迷,人后却又跟踪观察.我担心沈碧落心怀歹意,就一直暗中监视.
有一天,我发现他尾随小朝向竹林深处走去,为防止他图谋不轨,我便也一路跟上.眼前的情形却让我有些愣住.小朝在林中大喊大叫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语,沈碧落看得满脸笑意.那一刻,我心中竟然有些酸涩,懂事以来,我从未有过如他那般由衷的温柔笑容.世人总道知秋公子温文有礼,宅心仁厚,乃是谦谦君子.无人发觉我的笑意未达眼底,秋天的寂寥已经深入我的骨血.这面具戴了多年,我本该习惯…我必须习惯.
我转身回走,看见一只受伤的小狗倒在草丛之中.以前小朝最喜欢小猫小狗,想到这里,我把小狗抱起,放在她稍后必经的小路上.没走多远,就听见一声惨叫:“哎唷我的亲娘喂!”我担心小朝出事,连忙折返.
她怎会怕狗?!我望着那个脸色苍白,一手捂着自己嘴,一手抓着竹子的小姑娘,那种素不相识的错觉更深一层.好半晌,她才想出个用外袍包住小狗,一路拖回去的办法.回到庵里,她甚至不敢接触小狗,而是叫来另一名尼姑帮忙包扎,完毕之后还托人将它抱走.
一个人再怎么有心隐瞒,也不会连细枝末节都全盘改变.难道她真的失忆了?
庄内飞鸽传书让我迅速返回,我考虑良久,私下会见妙真师太,希望她能帮忙安排小朝日后前去虹剑山庄.接着又布置了一些人手隐藏在修竹庵附近继续观察.
又过三年.她本该是我孩儿的母亲,被人唤作“宋夫人”.然而她十七岁时,却是修竹庵的住持师太,江湖上人称“翠微神尼”.
我不解妙真师太为何将住持之位传给了她,更不解除了一个沈碧落,怎么又多出一个周晏朗.我这一生年少有成,平步青云,人生的规划可说是万无一失,按部就班,从未出过如此大的纰漏,我又怎能甘心亲手绘制一幅画作,却是由天不由我!
入夜后,我到她房里有心试探.结果她说东说西,明显不清楚状况.看她身形不稳,一手扶墙,我不由得搂她入怀.我知道她颈上的玉莲是沈碧落所赠,也知道她身子虚弱是因为除了旧疾三年前又替沈碧落挨了一掌.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想着她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时微笑的脸庞,不知道自己为何冲动地将娘亲留给我的遗物挂到了她的脖子上紧抱不想放手,不知道自己为何听到别的男人唤她“莲儿”,看到别的男人亲吻她的额头会心如刀绞.
她说做不成杜春朝是一种遗憾但不可苛求.她说年纪尚幼应是兄妹之情大于男女之情.她言语恳切句句在理.我心中了然,今生与杜春朝,已无夫妻缘分.
沈碧落和周晏朗走后,她照样过得悠闲惬意,修身养性.兴致一来,还在庭院之中练习书法,应该说是给风筝做点缀.她的字迹潦草张狂,有些甚至笔画不对,更像错字.前一刻她还摇头晃脑地解释着风筝与人穿衣的新奇理论,后一刻却一骨碌爬上桌子打起坐来,老气横秋地说什么“打坐诵经的时间已到”.
我四下扫视了一番,发现前方不远处跑来一只小狗,又听见她喃喃自语“我是神尼耶神尼怎么会怕狗捏不怕不怕”,暗自笑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沈碧落的笑容,不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阵感慨.画工拙劣的是我,上天看不下去,才有这神来一笔,勾勒出这么一个表情和动作一样多变的人儿.
我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抱起小狗,步履轻扬地迈出了院落.
宋家的媳妇,原来命中注定是位名叫“悟空”的尼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