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朱色
    沧寰望着脚下跪着的人心情复杂地想，庄恬一生公正端严，办事评断从不徇私枉法，看来要为他的女儿破例了。
    庄恬脸上满是愧恨。沧寰知道他是真的在忍受良心煎熬，心想罚了这大半个月也算够了，不忍再为难他。及时托住他下跪的身子，把他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庄恬见沧寰依然如此礼遇自己，不禁更是悔恨交加，颤声道，“小女……小女……老臣有罪！”忽地又跪倒在地。
    沧寰叹一口气，从书案下的一只匣子里抽出两本折子丢到庄恬面前。庄恬颤抖着手去翻看，看第一本时还好，看第二本时已是老泪纵横。
    第一本正是前几日沧寰气得将其摔到地上那本。原来竟是庄小宓模仿父亲笔迹所写。庄小宓模仿父亲笔迹的相似，已达几可乱真的程度，有时甚至庄恬自己都不能立即辨识。但沧寰却可以。因为他在庄小宓七岁时便见识过这位‘惊采绝艳’的女子的胆识与‘才气’。
    这一切便体现在第二本奏折上。
    ——庄小宓与苏瑜七岁时合力完成，满纸悲愤激越批判之辞的奏折！
    当中不乏对朝臣的辱骂鄙夷，对统治者的不满不恭，及自己的愤懑抑郁。若是当年落入别的皇子党派手中，这番不知死活的言论或许已被呈上龙案……
    如今的武昭朝也不会有庄太傅苏御史了……
    那么，庄小璃也将不复存在。或许存在，但也不会是现在的庄小璃……
    这几日庄小璃最高兴的事，除了自己得了许多玩伴外，还有就是每天都有人送礼物。
    来自十几家王爷王妃以及世子郡主们的礼物。但让庄小璃耿耿于怀的是，唯一没有送过自己礼物还有两人。一个是跟自己太子哥哥看起来最像的莲王，一个是整天见了谁都笑眯眯的沧孤生。
    庄小璃不知道这几日沧寰为什么突然不让自己去太后宫里了，但也不在意，他的玩伴们数不胜数，即便不去长乐宫，也可以玩得风生水起。
    云王郡主在诸多孩子中最大，跟苏晗一个年纪。虽然已到嫁人妙龄，但有时仍与弟妹们玩在一起，懂得最多，孩子们也大多听她的，上次提议去皇帝后宫一探的也是她。
    云王郡主扯着庄小璃，冷冷道，“你到底去不去？”再漂亮的孩子只要不听她的话，也会令她不快。
    庄小璃坚定地摇头，还是那句话，“皇上不让去，我已经答应皇上，不能说话不算数。”神色间倒是不卑不亢，无一丝惧色。
    最调皮的枢王世子笑话他道，“我看小璃儿是怕了吧？听说……”压低声音道，“听我母妃说，那个什么许绘妃竟想下毒害死自己儿子？太可怕了……”这样的宫廷秘事自然不会传到外面去，其余孩子更是第一次听说，都吓得小声唏嘘。
    庄小璃面现恼色，不将枢王世子的激将话放在心上，转身便走。沧彦沧卓两人见庄小璃走了，沧彦坦然道，“我们也不去。皇上罚妃子禁足，我们若是贸然拜访，让皇上知道，定不会饶了我们。”
    沧卓也道，“正是如此。”拽住哥哥的袖子追着庄小璃去了。
    剩下的几个孩子面现惧色，纷纷望向出主意的云王郡主。
    明远宫后殿有一座独立小楼名曰夕影小筑。四周烟树疏疏落落，雪影重重，难得一番幽静景致。在云溟国很难看到辉煌的日落，而这座小楼正是为欣赏美丽的日落而建起，因其珍贵所以更让人难忘。
    夕影小筑正是沧孤生的住处。
    要想进夕影小筑必须先穿过明远宫前殿，穿过前殿就极有可能会遇见莲王。庄小璃第一次来明远宫，站在宫门口有些犹豫。
    沧孤生今日约他来玩。
    沧孤生与别人不同，庄小璃知道沧孤生极喜爱自己，每次在太后宫里见到他都会拉着他一道说话，丝毫不像别的大人一样把自己当做小孩子。正如今日沧孤生请他来玩，还会提前告诉他并将自己住处细细说与他听。不是让宫人带他来，而是让庄小璃独自散步过来，这让向来被沧寰保护得密不透风的庄小璃感受到自己被平等对待的惬意——是以，庄小璃也极喜欢这样的沧孤生。
    庄小璃跟他亲近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沧寰对他也不像对待别的王爷那样，丝毫没有敌意或提防——单纯的庄小璃当然不知道敌意和提防是什么，他只是直觉自己跟沧孤生亲近的话，沧寰会很放心。
    但是别人害怕莲王，他也害怕莲王。莲王一句话不跟他说，如今站在莲王宫门口要进莲王的宫殿，心里到底有些惴惴。
    明远宫的宫人见着这极得皇上太后宠爱的漂亮少年皱着眉头立在自家门口，也不让人通报，直盯着自己看，心里拿不定主意，忐忑不安。以为自己仪容不整，忙照着光可鉴人的墙壁整了整衣冠。但整完衣冠再回过头时，两小厮极为失落地发现那小少年已经不见。
    庄小璃从未来过明远宫，但宫里布局大同小异，庄小璃又从小在太子殿长大，凭着直觉沿长廊一直跑，很容易便找到夕影小筑。庄小璃还在考虑要不要找个宫人上去通报一声，就看见沧孤生好像早已知道他来一般从二楼窗口向他招手。
    庄小璃极为高兴，蹬蹬蹬跑上去。但等跑上二楼，开了门，庄小璃脸上兴奋的笑一下子吓没了。
    房门的布局极妙，门朝东开，窗朝西开，此时，不是太辉煌的落日恰恰从沧孤生刚才唤他的窗外射进来，洒在庄小璃脸上，映出迷迷蒙蒙的光晕。在迷迷蒙蒙的光晕里庄小璃从俏脸生花到蓦然花谢这一瞬间极致变幻的美丽让室内的两人同时呼吸一窒。
    莲王最先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继续喝茶。
    沧孤生也忙起身，笑着将定在门口的庄小璃领过来坐在桌前，亲自给他倒一杯茶水放在他手上，并唤侍女端来好些糕点零食。
    沧孤生知他害怕莲王，体贴地握住他的手跟他说话，“我还怕小璃儿找不到地方，正准备命人去接你。没想到小璃儿这么聪明，片刻便到了……”
    庄小璃最怕他说这个，他怕遇到莲王，所以也不让人通报就偷偷溜进来，在前殿没有遇见一个人，庄小璃心里高兴，便兴冲冲地跑来找沧孤生，但让他想不到的是，前面不愿意见到的人，在后面倒见个正着。
    这就像一个人偷偷跑进别人家里做坏事被主人逮个正着一样，庄小璃既害怕又沮丧，从眼睫毛低下偷看对面的莲王，发现那刀剑一样犀利的目光也正盯向自己，好像在说，说错一个字就刺死你。
    庄小璃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也没见过对自己这么冷漠的人，心里想着莲王一定极讨厌自己，手上已抖得拿不稳杯子掉落到地上，茶水溅了一身。
    沧孤生将他抱在怀里，安慰道，“小璃儿这么可爱的孩子找我玩。我正有好东西要给你的，只是这东西不好得，所以耽搁了几日。”说着给旁边的侍女使个眼色将地上杯子捡走又换了新杯。
    沧孤生见他平复许多便放开他朝窗外望一眼道，“你看皇上一定很担心你，都派凌侍卫找到这里来了。”
    庄小璃隔着沧孤生的肩膀向外望去，果然看到凌寒渡。凌寒渡正直直站在楼下，也不上来。
    见到熟悉的人，又想起沧寰，庄小璃似乎在一瞬间恢复勇气，也没刚才那么害怕了。
    莲王见他如此惧怕自己，早已不悦地皱起眉头，此时又见他看了窗外一眼，就立即精神焕发，心里突然更加不悦。阴阴沉沉地冷哼一声。
    庄小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这一哼，瞬间又吓掉一半，身子不自觉地往沧孤生身上靠了靠。
    沧孤生无奈道，“他一个孩子，七哥何必吓他。”
    莲王面无表情。
    沧孤生起身，庄小璃也立即跟着起身，似乎沧孤生一走他便要立即跟着跑。谁知沧孤生只是起身去够窗前一只笼子，庄小璃跟得紧，一头撞在他背上。
    沧孤生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回过身来一边揽住庄小璃重新坐下，一边去看莲王，谁知莲王向来无表情的脸上也难得现出哭笑不得的神色。
    庄小璃看到笼子里长相怪异的小动物，惊喜地啊—一声叫出来。
    沧孤生弄来的这只只有兔子大小的怪异动物，是一种只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带有灵性的古老生灵——饕餮。
    这只饕餮体型极小。头很大，身子极细，四肢尚未长出。一身棕红色皮毛。眼如铜铃，圆而突出，头上有独角。此时还只是圆溜溜一团，看来还是个幼崽。庄小璃喜爱得紧，抱着笼子不肯放手。
    沧孤生命人一路追至东海蜃楼岛才乘其力竭制住，并于今日午时送入宫中。
    沧孤生本是要将此神物赠与当今天子，但看这几日各家兄弟们忙着讨好庄小璃，便想这东西赠与庄小璃跟赠与皇上还是没有分别的，是以便临时改了主意。
    庄小璃抱着笼子喊，“朱朱，朱朱……”欢喜得不得了。
    这饕餮体型虽小，性情却极为凶狠，沧孤生除了用笼子将它锁了，脖子四肢也用细细的链子缠绕。怕它发起狂来伤到庄小璃，让他连笼子一起抱着。
    凌寒渡见一行三人从楼上下来，一一行礼，待看清庄小璃怀里抱着的笼子时，不由一愣，望沧孤生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身份不该，最后一言不发地带着庄小璃走了。
    一直沉默的莲王这时突然幽幽开口道，“你送他这么贵重的礼物，恐怕小十三会不高兴的。”小十三正是指当今皇上沧寰。
    沧孤生一哂，道，“七哥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担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