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爱江山不爱美人【牧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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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7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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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风这名字是进宫后宁牧给起的。
宁牧遇见许风时才只有十三岁,才刚刚被立为大宁王朝的太子,被封为荣亲王。
那时,他正骑着御赐的西域宝马在追逐一头受惊奔逃的麋鹿,不知不觉的就来到了深山处。
那时,许风正蓬头垢面的置身于丛林中找寻食物,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头麋鹿匍匐在泥地上。
误以为那就是自己正辛苦追逐的麋鹿的宁牧,立即勒住胯下的宝马,支起弓箭就瞄准许风所在的方向。
不料,在箭将抵许风颈项时,丛林旁突跃而起一匹灰狼,替他承受了那致命的一箭。
被这一幕吓傻了的宁牧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他定睛望去。
白烨树被强劲的山风吹得哗哗作响。
群鸟齐飞。
远处,那匹奄奄一息的灰狼被一个眉目清秀的孩童紧紧搂在怀里,他悲痛欲绝的哭着、喊着,一时泣不成声。
直至灰狼渐渐停止了呼吸。
而后许风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红眼狠狠瞪着远前方那目瞪口呆的罪魁祸首。
压根就没觉着自己做错了的宁牧梗了梗脖子,很理直气壮的说:「你瞪著本王做什么?本王,……本王又不是故意的!」
尽管这时的他已经放下那至高无上的亲王架子,但这仍减不了许风心中的丝毫怒气。
而宁牧,他在瞧见许风敢不理睬自己后,更是耐不住的火了。
要知道,他虽然还未及冠,却也因为是皇长子而在宫中跋扈惯了,而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可还从未用过这等低下的语气和人说过话呢!
气急败坏之下,他蹙紧了秀眉,不悦道:「这不就是头畜生吗?这样好了,你想要多少银子?只管说,本王都允了你。」
说这话时,他都认准了许风会向自己磕头谢恩,但高昂下巴等了好一会,他却终是没等到这谢恩的繁缛礼节。
「……」
他不免要怀疑这孩子是哑巴了。
因为许风的双眸虽泛红得厉害,却始终是一言未发。
「你还别不服气,就这么头不值钱的畜生,能换来本王的允诺,你已经很值了。」
似是宁牧这刻意添上去的话戳伤了他,他瞪了宁牧一眼,然后从灰狼的心窝上拔下铁箭,气煞难掩的朝宁牧走来,大有同归于尽的意思。
宁牧惊诧:「你莫不是疯了?!就为了这么头畜生来行刺本王?你至于吗?这可是杀头之罪啊!」
但就在悲愤至极的许风步伐变快地朝他走去时,十几个大内侍卫突然从天而降,迅速的夺走了许风手中的铁箭,然后制住了他的胳膊,毕恭毕敬的对宁牧说:「属下救驾来迟,还请荣亲王恕罪。」
宁牧似是早已料到的模样,面上竟没有丝毫恐惧之色:「你们这群废物,也就这时候才派得上点用场。」
大内侍卫们把头压得极低,被训斥得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经受这一遭罪,狩猎哪还能让宁牧提起兴趣呢。
他怏怏不乐的欲策马返宫,却听得其中一个侍卫胆大询问道:「王爷,属下该如何处置这刺客?」
宁牧若有所思的回过头。
见得几个侍卫一副心痒难耐的神情,他就觉得恶心。
现下的大宁王朝正时兴男风,很多朝廷大臣的府里就蓄养了不下十个男童,想来这些个侍卫里也会有几个是好男色的,便都想讨了许风去玩玩。
换作平时,他压根不会去管这类琐屑的事。
但现下——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许风那清秀的面容,心脏砰砰直跳。
似乎……不是太忍心看他被人糟蹋。
「绑了送去垂花殿,」他皱了皱眉,语音冷漠如斯,「听着,谁敢碰他便是与本王作对!」
「诺。」
回宫给母后请完早安后,宁牧被婢女伺候着换了件暗黄褂子,慵懒的蜷在椅榻上尝着夏时的甜瓜。
待到午响,福庸遣太监来报李侍卫求见时,他这才忆起了清晨狩猎时候的事。
「宣。」他不动声色的开口,唇角漾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于是许风被五花大绑着带到了殿前。
他蔫蔫的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跪在地上。
「王爷,不可……」
宁牧无视福庸的阻拦,颇有兴致的走近许风。
「你叫什么?」
许风声如蚊呐:「风。」
见他一直低垂着头,宁牧面有不愠:「你抬起头来。」
许风双肩微微颤抖着,而后慢慢抬起了头。
一道异常明显的约两厘米长的青淤晃进宁牧的眼帘。
宁牧顿时抿紧了唇,脸色苍白,胸腔中是一股连他自己也难以理解的莫名的愤怒。
他手指向一旁跪着的李侍卫,颤声问道:「这青淤是怎么回事?!」
被李侍卫偷偷推搡了好几下,许风才低声回道:「回王爷,这……是奴才自己不小心碰撞到的。」
一旁伺候的福庸在瞥见宁牧神色肃然后,尖声喊道:「李侍卫,你们可以先下去了。」
「诺。」
几许阳光从窗轨外透进来。
垂花殿一时沉寂下来,只闻百鸟在殿外歌鸣。
「还疼吗?」年幼的宁牧对着许风额角的青淤呵了口暖气,万般关切的问道。
许风被他这举动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带着一脸惶恐稚声稚气的说:「不、不疼了。」
他毕竟只有九岁,尽管在来这里之前侍卫们已经教了他好多遍宫里的规矩,但经宁牧这么一吓,他就统统给忘记了。
「大胆奴才!有你这么和王爷说话的吗?!」
福庸横眉倒竖,替宁牧斥责出声。
许风的双肩顿时如筛糠般抖着。
宁牧倒是没怎么介意许风方才的无礼,他似是安慰的把许风揽入怀:「你方才只答了自己的名,那你姓什么?」
「奴才没有姓。」
许风在他怀里小心挣扎着,既不愿被他揽着,又怕会一个不小心惹怒了他。
宁牧静静的微笑了会儿,抱他更紧:「那往后你便姓许,言午许,……许风,可好?」
「诺。」
许风仰头望他,一时竟忘了仇恨,只单纯的觉得他微笑起来的模样真真是好看,璀璨明亮得如同遥远天边的一颗繁星。
******
日月如梭。
一晃十一年就过来了。
之前发生的事情宁牧已记不很真切了。
他只依稀记得,许风起先只是被福庸安排到自己的墨房里当差的,可后来却演变成一点事儿也不用做了,垂花殿养了一个闲人这事,恐怕就是那时传出去的吧。
把他从小带到大的福庸在许多年前也曾委婉的劝过他,让他别对许风太好。
毕竟他当初猎杀的是那头被许风视若生母的狼。
这些年来,许风虽时时会对宁牧流露出感激的神色,但明白事理的人都知道,宁牧对他再好,也是无法化解他心里丝毫悲愤的。
这些道理宁牧不是不明白,他只是做不到对许风置若罔闻。
如果没有四年前那场变故,他就真的以为许风会像福庸那样忠诚的伴自己到老了。
可四年前……父皇的突然驾崩,宣告了他在及冠之龄登上帝位。
四年前……当宁旭向他明白表示自己喜欢许风,并想纳许风入府时,他虽难得的犹豫了,但最终在福庸等人的劝说之下,竟也觉得巩固帝位比留住许风要重要得多。
许风被他送走的时候还只有十七岁。
他甚至没问过他喜不喜欢男人,就果断的帮他做出了决定。
许风走的那天,他没有去话别,而是躲进了书房,想通过批改奏折来疏散心中不郁。
但当他手执饱墨欲滴的狼毫笔时,有关许风的点点滴滴竟瞬时涌上了心头。
天子那珍贵无比的眼泪忽然就大滴大滴的跌落,溅落在宣纸上,晕开了纸上的墨字。
他还记得,在初次见面的那个小森林里,许风面对自己那凶狠如小兽般的眼神……
还有,在垂花殿里,他饱含感激的仰望着自己的时候……
以及自己在书房里批改奏折的每一个日夜,许风次次都一样的嘘寒问暖的关切话语……
他觉得自己没脸去见许风。
等福庸送亲回来一打听,才又知道许风人瘦了一圈,而且面容憔悴得不像话。
之前一直伺候许风起居的宫女喜儿也红着眼呈上一幅字画,道是主子嘱她交托给皇上的。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他摩挲着这副尚存墨香的字画,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痛。
「他还说了什么没有?」宁牧低声问道。
喜儿点了点头,拭了把泪,吞吞吐吐道:「主子说……说……他恨您。」
宁牧似是早有预见的「嗯」了一声,而后幽叹道:「是了,他是该恨朕。」
毕竟,他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错事,每一件错事都给许风带来了无穷尽的伤害。
这些伤痛,这些仇恨,又怎会是他一个爱字就能化解得了的呢。
许风恨他,也是应该的。
「皇上,」一旁的福庸打了个千儿,「恕奴才多言,您实不该再为这事伤神,那许风的去留,本是他的造化,皇上并没有什么地方对他不起。」
「造化……」宁牧失声轻笑。
这怎么会是造化呢?这一切的一切,分明都是自己造成的。
如若当初,自己没有因一己私念留下许风……
他们,会不会与现在大不一样了?不用留在仇人身边,不会再被伤害,想必许风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
是深宫驯服了许风,是时间磨去了他锋利的棱角,教会了他要如何才能很好的在宫中生存下来。
而这一切,都是自己带给许风的。
这样想来,自己对他不起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呢……
一晃,那么多年就又过来了。
宁牧先是纳了被宁旭废掉的宋薇为妃,拉拢了一向持中立的宋家,把帝位巩固好后,才用尽手段把许风带回了宫。
他知道自己很卑鄙,但却做不到成全宁旭和许风。
他原是想最后再博一搏的,那样的话就算死心也能够快一些,但想来那时正是他们感情还很脆弱的时候,不然也不会让他那么轻易的就带走了许风。
这一回,他是认真的去想了,想着自己定要好好弥补许风,想着这回许风定能伴自己到老了。
他甚至把那个已经离宫两年的喜儿给找回来去伺候许风。
而那些想法,都是他从前不愿去想,不敢去想的。
直到两年后,许风再次从他身边逃开,他才愿从美梦中清醒过来。
没有人会知道,许风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那已经超越了生命的意义,而许风的逃离,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但身为天子的命运,却逼迫着他接受这一切,逼迫着他面对现实,无论他有多么的不情愿。
那年,他才只有二十六岁,却真切的觉得自己老了。
大概对不起别人的人,是注定要不得所爱的。
最终,也只有宋薇一人愿意对他说:妾会陪着皇上,一直一直,直至皇上老去。
后来,当他获悉许风回到宁旭身边后,才终于明白了当年许风口口声声说着的「此生我对宁旭不离不弃」是怎样一个意思。
谁让他,当初爱江山不爱美人呢。
宁旭没有了江山,但至少还有许风陪在他身边。
可自己,却是什么都没了。
而今,也只有宁牧自己才能明白,纵是这满室的华艳,也遮盖不住他心中的满腔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