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番外一 前世篇 千觞(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553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北宋至和三年,松江府陷空岛。
    海风拂面,携带着几缕咸意。适才下了场雨,时至黄昏,斜地里橘芒映照湿濡软泥,汐潮渐长,没过海岸白沙,将先前留下的脚印抹去得干干净净。
    陷空岛景色旖旎,百姓安居乐业。最下围靠岸的多是渔民,各家都备着乌篷渔船,挂了诱鱼灯停搁渡头。中间阡陌交错,屋舍林立,皆有几处良田,乃是寻常人家,多是或耕耘或买卖,也是美满幸福。唯岛中央一座高山入云,青色蜿蜒,后脊延及海岸,山麓上红屋玉瓦,正是五义士居所。
    若是问及了山后靠海处临风高台,陷空众人都是神色一变,凄哀寂寥,摆手直说,去不得,去不得呀。要是奇怪了再问,众人便摇首叹息,半晌才说,五爷的墓,可都立了二十年了……
    此时高台之上,一人静静坟前站着。一袭蓝衣,边角处褪色泛白,约是有些年头。男子矗立墓碑,低头惝恍,目光在白玉碑上朱砂刻字逡巡,似要将它刻入心里,终是颤巍巍地抚上,轻声呢喃:“玉堂……”
    蒋平刚自岸边船上下来,掂量着估摸是最后一坛酒了,便一手捞个满怀,挥手打发船夫回去。虽是状若病夫身形瘦削,轻功倒是好的,几个起落间,便稳稳落在高台上,甫一稳住身形,那声似怕扰人梦境的绵长呼唤就直入耳中,心头不自欺地微微一颤,苦涩漫上。
    知展昭忆起往事,又念着自家五弟,蒋平强打欢笑:“展兄弟真是酒痴,我可把咱陷空二十年珍藏全给搬来了,若是叫大嫂知道,少不来一顿好打。”
    说着,把怀中那坛梨花白搁在坟边,那儿已摆了一圈,皆是未开封分量极足的酒。蒋平暗自数数,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坛。
    展昭闻言回头,泡角翻飞,方才淡淡凄然气氛不经意间逝去。见着满满一地的珍酿,忧愁浅浅化过,眉眼竟生了笑意,颔首道:“多谢四哥。”
    蒋平心里却是叹息,私下打量眼前男子。展昭也不小了,不惑过半,即便仍旧精神奕奕,四处锄强扶弱,青天背后持剑正气,岁月终是不等人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只是眼角添了细细皱纹,下颚略带青渣,鬓角也有些斑白,日影里闪过丝丝银光。
    白衣浮现,五弟生前时常无奈抱怨:“那只臭猫,东奔西走的,何时懂得照顾自己!”如今想来,这话也是无可厚非。只不过,五弟就那么无声去了,可还有人,入得了那猫心里,为他自知冷暖,惹他不再躲于刀光剑影后,独自噬心舔痛。
    二十年前新坟刚立,陷空当家心头,说不恨那是骗人假话。展昭独自一叶扁舟,盯着大哥冷面二哥白眼三哥詈骂,不发一言,径自一撩袍角,垂头跪在坟前。及至天阴风疾,不多时云边雷声滚滚,倾盆大雨颓然而下,众人只是冷眼,不管不顾便回了住处。唯独蒋平和卢大嫂存了理智,见展昭仍旧低首,雨水如箭将蓝袍打得千疮百孔,发丝末梢水珠连线,挡住那人神情,便伸手拉他起来。然那身形纹丝不动,似是加了千斤顶的内力,背脊挺直,隐隐传来一句低语,疾风骤雨间难以听闻:“玉堂,二十年,等我,等我……”
    天公怒号,滂沱大雨一夜才歇,展昭便跪了一夜,即日发起高烧。陷空当家的怒气未消,仅大嫂怀了善念,偷偷为展昭施针煎药。展昭却昏迷三日,醒来后竟只留下一纸感谢,带着巨阙,登舟回了开封。
    后听公孙策之言,那病拖拖拉拉半年,展昭似也不想治它,终究落了病根。
    不知心里又该作何想法,蒋平内里悲戚,神色依旧如常,抬首便见展昭惯常浅笑,不由惋惜。方想找些浑话说说,不料开口便是:“如今丁小妹……”
    抿紧双唇,血色褪白,展昭神情一变,遂转开眼去,幽幽一叹:“展某此生,对不住月华……”
    蒋平心凛,脑海清芒划现,似是从这一句中听出千言万语来。有意暖暖气氛,便笑道:“展兄弟看过五弟,回来歇会儿吧。屋舍布局大约还是记得的,大嫂已吩咐将你原先惯住的那屋收拾出来,摆放也还是原先的模样。若是待会儿饿了,可千万别客气,回头给厨娘唤一声,想吃什么尽管说。我陷空岛再不济,好歹也养得起一只猫不是!”
    展昭莞尔,温煦如和风,日芒汇进瞳眸,便似七彩流转,徐徐摇首道:“累大嫂费心,展某住玉堂那屋便可。”
    稍略怔愣,蒋平顿时失了言语,含糊说句:“甚好。”便连自己也不知道好些什么。抱拳道别,回首缓缓走了,行至下山台阶,终忍不住回眸望去。但见展昭盘腿而卧,蓝衣下摆扫过地面,似圆缎海浪,伸手又抚上朱红刻字,轻慢细致,一笔一划,惝恍中,如抚着白衣人张狂桀骜的面庞,发眼鼻唇,直至来世不忘。
    心如刀绞,蒋平一叹,展身朝山前掠去。
    展昭脸上失落,陷入沉思,半晌才转醒过来。眼神迷离,面前一方玉碑便似那人斜坐面前,微微一笑,几分狡黠:“展某如今为了玉堂,倒是头一回做了梁上君子。”
    从怀中摸出两只白瓷酒杯,素面上青靛浮绘细丝花纹,到是上好的青花瓷盏,全是白玉堂生前爱用的。似怕惊了周遭静谧,展昭小心翼翼地托底搁在坟前,随手取过一坛,揭去封顶,稍嗅便笑道:“不愧是四哥,知道你喜欢,特地送了陈年女儿红来!”
    斟满两杯,展昭伸手端起远处酒杯,将酒浇在碑上,才举起面前酒杯。仿佛久别重逢般开心喜悦,连双眼也眯成月牙,戏谑道:“玉堂可是耐不住寂寞?想你锦毛鼠风流天下,处处红颜知己,如今等了二十年,却只等来一只又老又笨的猫,怕是炸了老鼠尾巴了吧。”
    说罢停顿,低首不语,食指在杯底摩挲。半晌才重又抬头,脸上仍是一片笑意:“罢了罢了。玉堂,还记得汴梁你我度的上元佳节么?”等了片刻,像是自风中听见对方回答,展昭倾身,将耳朵贴在玉碑上,眨眨眼,遂笑道,“记不得了?呵……”
    举目四望,展昭起身,从旁摘过一枝柳条,拔去枝叶,折成筷长的短条重新坐下。轻轻在杯沿敲击两声,听得清脆悦耳,便启唇唱到:“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音到最后,低落缱绻,竟和着熏风渺散无地。展昭眸中一瞬黯然,忙敛去神思,苦笑摇头:“展某唱得不好,学不来玉堂的豪气洒脱,让玉堂见笑了。”
    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酒入愁肠,竟如胭脂泪般勾起无限往事。辣味在喉部流连,刺激得展昭鼻翼酸涩,不自觉举掌挡住眼眸,低喃道:“如今以千杯对千杯,展某敬你迟来的二十年酒……此生知己长存,天涯比邻!”
    重又斟上两杯,任琥珀琼浆反转光芒,如方才一杯浇地,一杯独饮。
    两觞。“玉堂,你不在的二十年,展某这条白的的命,没辜负你牵挂。”
    三觞。“包大人口碑甚好,青天正义,断了不少奇案。包延还记得么,那倔脾气和包大人一模一样,就是没得来包大人的黑面,偷偷摸摸上开封赶考,倒也中了半个进士。”
    四觞。“先生教训人来愈发狠了,若伤重些,得被念叨个把月。”
    五觞。“四校尉现下都是成了亲的人。赵虎夫人平素里彪悍得紧,赵虎原先还别扭,如今诞下个可爱千金,开封府上下拿来当宝,对他娘子可宠上天了!”
    六觞。“庞太师收敛许多,朝堂上对包大人也颇客气,大约是庞妃得宠又生了个娇俏女娃,做了爷爷,被女儿外甥女哄得齐享天伦之乐。”
    七觞。“皇上雷厉风行,退辽兵,叱西夏,使大宋国境不忧,百姓安康。”
    八觞。“陷空兄长们对我很好,方才四哥还任展某胡闹,二话不说送了这许多酒来。卢大嫂时常给开封捎去海鲜奇货解馋,或一些珍奇药材送给先生,包大人前些天还念叨呢。”
    九觞。“卢珍这娃娃长大了,侠肝义胆,同大哥一样,已经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堂来了。三哥的儿子倒不像他,快成人精了,是个小滑头。”
    十觞。“月华……待我顶好。她本应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女,如今累她嫁我,平白受了不少苦,她也不恼……”
    百觞。“白云瑞也喜着白衣,平日看着,差点错认成你。这孩子面虽冷,却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主,被展冀带到江湖上胡来,众人称作‘玉面小达摩’,不输当年你我……”
    晚风萧瑟,疏星寥寥,暗色被一寸一寸点亮。远处云间射来屡屡暖芒,似是久不知晓的朋友从极远极远的地方捎来的书信,浅浅映出浮尘细末。旭日东升,海面上随波涛涌动攀爬,几只鸥鹭趁着交歇,从当中携带家眷扇翅飞过。
    蓝衫猎猎,展昭迎风,为两人添上第一千杯酒。四处散乱狼藉空荡的酒坛,空中弥漫浓烈酒香,展昭却奇怪,一宿饮酒,自己却为何没有一分醉意。
    举杯饮尽,酒在唇边化作一声叹息。脑子虽是清醒,身体确是滞重中带了迷醉,不自主地颤抖抚上碑上刻字,一遍一遍,一笔一笔,直到闭上眼也能知道笔力厚度,方才幽幽道:
    “玉堂,我想你……”
    一语出匣,像是被埋葬了千年的秘密终得重见天日,河堤崩溃波涛汹涌,不能停歇。“玉堂”“玉堂”“玉堂……”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又低过一声,呢喃着呼唤着,任陷空山麓间盘桓留恋,迟来了二十年的撕心裂肺,或哽咽,或无声。
    展昭捏紧瓷杯,痴痴凝望白玉石碑。烈酒辛辣喉部刺痛,鼻翼也是酸涩无比,眼眶湿濡,咬着牙却不落一泪,仿佛看见那人月白衣衫,不规矩地斜倚栏杆,素面华美,凤目跋扈,高举酒盏抬颚嗤道:“笨猫,你是黄花大闺女吗?铁骨铮铮男子汉,哭什么!”
    不流泪,不能哭。白玉堂骄傲,他展昭,也是骄傲的。
    “二十年来展某时常在想,我是不是错了。”展昭沉吟,“玉堂你曾问过,我把一切付诸苍生,不留一分给自己,我可曾后悔。我思索二十年,得来的却是……”
    展昭缓缓摇首,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我不后悔结识包大人,我不后悔留在开封协助破案,我不后悔守护青天为民请命。让展某把一生奉献大宋,本是我所愿,无论如何,我不后悔先前所做。只是我后悔……没有留一分给你……”
    仿若窒息,展昭面皮紫涨,疾喘几口气才平息。抬首凝望,黑瞳在耀日中生出浅金的琉璃颜色,一字一句落地铿锵:“展某千觞饮尽,此生算是守了诺言。倘若有来生,我定随你入江湖,心系黎民却不落庙堂,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从此携手红尘豪情淋漓,纵横天地。”
    缓缓起身,乌发和衣带袍角随风翻飞,身影背光,之后即是万丈璀璨亮芒,面容看不清晰,仅一抹温柔微笑弧度,可与日月争辉:“玉堂,可好?”
    转过离身,初日方升至最高,天光大亮,那一瞬直如天神。疏忽抬手一挥,眨眼间钝响一声,一把长剑连鞘插入碑前坟地,入地三分,嗡嗡作响。黝黑剑鞘,盘旋蛟螭浮雕,玄铁剑柄,镌刻二字“巨阙”。
    语音清朗,荡气回肠:“如今天下大定,剑交给你,如果你愿意,”语到此处,略有踟蹰,“玉堂你便携着巨阙,入我梦来吧!”
    日影里踽踽远去,背脊依旧英挺,只是手掌有些发怵。一夜醉酒,那鬓角斑白,似乎簇生了许多银丝,诉尽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千觞夙愿。
    山顶风声簌簌,翠柳拂面,蓝衣背影融进晕色,消失在把酒临风处。山底人家陆陆续续开门出来,鸡鸣狗吠,人声渐渐沸腾,即便海岸也传来隐隐吹号,催促渔船解绳航海,支起桅杆。只此处各音消迩,徒留了一地醉香,一座玉坟,一把长剑,以及一声遥远处无奈叹息:“猫儿,你又,何苦呢?”
    北宋至和四年,展昭殒,御封为“忠孝侯”。
    公孙策摇首,说是二十年前那深及脏腑的一刀,以及一场瓢泼的后遗症。他却略过不说,憋了二十年的心伤,在心头结了痂淌了血,终是不治之症。
    展昭死前,只拉了床头独自流泪的丁月华的手,满怀歉意地说了声“对不住”。丁月华反握住他手泣不成声,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让她怎么不明白,那一声对不住,对她,更是对冲霄大火里一身白衣隐忍了二十年的自责和悔恨。
    展某此生,对不住玉堂……
    景佑元年,无锡,上元佳节。
    少年猛然惊醒,疾喘几下,方吐出一口浊气,扶额坐起身来。
    额上一片汗渍,却不是做了什么噩梦下出来的,只是少年也说不清,方才那似朦胧似凄哀的梦境,为何如此令人难以忘怀,心口作痛。
    现下里想来,却是模糊不清,一切皆沉寂淡然,难以忆上心头,唯一件白衣及一抹桀骜笑意,倒是愈发清晰。似乎总有人自耳边戏谑叫唤,语调熟稔而陌生,“猫儿”“笨猫”“三脚猫”“劳碌猫”“展小猫”……
    少年摇首索性不想,一场梦后竟睡意全无,思忖片刻,听得窗外“铿铿”两声敲梆子的铳响,随即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不由勾起几分好奇心性。着好靛蓝外衫,行至窗边推窗外探,见男女老少簇拥在街头,原来方才是马灯出阵的信号,大家趁着元宵乐景都来看江南调马灯的庙会民俗。
    眼角瞥见桌上一坛女儿红,是昨夜蓦然嗜酒唤小二送上来的,因着昨晚风冷吹得没了兴致,到剩下半坛残酒。莞尔一笑,随取来仰面就喝,也不用杯盏,就顺着嘴角滴落在衣襟,大片浸湿满眼,却也不管不顾,随意尽兴而为。
    此时一杆丈八大旗已然出巷,上书九个大字“大将军出阵八面威风”,后面是太平锣鼓喧天,号角嘹亮。接着是八大流星锤打前站,夜幕中燃烧的木炭火星四溅,闪着整齐划一的弧张。八盏排灯上书“回避”、“肃静”字样分立左右,人流皆自觉让道。
    少年瞧着新鲜,勾起嘴角倾身而出,不料客房门前有人“笃笃”敲门,一清润声音犹豫响起:“展兄弟。”
    “林兄?”少年眸中划过一丝了然,回身将酒坛搁在四角木桌上,疾步走去打开房门,果见林渊一身青衣儒雅浅笑伫立门前,颔首道:“师父着我四处问了,前方不远便是德清县,快马一日即到,让我来问问展兄弟几时起身。不想展兄弟小睡片刻,未及子夜便醒了,”目光停在少年整洁的衣袍上,促狭一番,“似还是有些时候。”
    少年不禁讪讪,却仍有理作揖,指着窗外答道:“不想无锡元宵热闹,便起身看着有趣。既然都起了,还劳烦林兄回头告诉欧阳大侠一声,不用多等,展某马上下来即刻出发。”
    林渊笑着摇首,连声“不急”,便暂作道别,掩了门下楼寻欧阳春去。
    简单整理包袱,打点各处,少年目光落在未尽酒坛上,遂缓缓一叹。不知为何,自己此生如何饮酒,都千觞不醉,即便是临风助兴,略有几分薄醉,也未尝有过酩酊忘怀之时。
    不作他想,拾起床边玄黒宝剑,低声笑道:“玄麟,咱们可要大干一场了啊!”猫眼闪烁,星河弥漫,云蒸霞蔚,不觉心头一阵舒畅,似是有何缠绕多时的死结终究解开,朗笑抒怀,尽是潇洒快意,举步推门而出。
    窗外腊梅幽香,疏影窈窕,忍菊娇俏可爱。调马灯已至观骚马跑场,八匹马马首相挤,当先一匹红鬃宝马作惊马状,撒蹄狂奔。那马夫显然是驯马高手,一个“倒青葱”已至马后,举掌拍向马臀,一手拉紧缰身绕场一圈,让马被勒住辔口跑马圈放“烟花”,引得众人纷纷叫好。那客栈二楼窗开酒意,和着前世今生的迷醉,缱绻散去。
    高山流水,钟期为伯牙聋耳,伯牙为子期断琴。而如今展某为你饮尽千觞,玉堂,你可看见?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