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下) 狂澜前夕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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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长安深深吸口气,抓住了铜环。
    谢肃独自端坐在正厅,桌上是三杯烟气袅袅的清茶,他对两个小辈挥挥手,“都坐吧。”
    顾长安低着头,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赧然,他低低地叫道,“二叔。”
    “长安啊,人都会做错事,但重要的是根骨挺正,你既然有心弥补,就抬起头来。”老人的声音像烟草在燃烧,味道内敛而沉郁,缓缓地浸入肺腑。
    顾长安心下踏实不少,他抬起首,发现厅堂的格局几乎没变,中堂的挂画还是自己以前送的山水图,以自己现在的眼光来看,整幅画布局过于密促,山岚层叠,树木蔼蔼,都堆挤到一块,散失了水墨画该有的虚远风致。
    那时他只是临摹加上想象,从未见过真正的山川湖泽,如今看遍青山雾岚,山水乾坤充盈胸臆,自然感觉不一般。
    顾长安迎着谢肃的目光道,“二叔,让侄儿为您重新绘幅山水吧,这副中堂画和主人的品格未免不符。”
    谢肃微微一笑,脸上皱纹舒展开来,“小滑头,这么多年还是没变。”
    谢云栈从坐下就一直在垂眼品茗,其实一口滋味也没尝到,这会子忙搁下杯盏,“二叔,长安虽然跳脱了些,心思却是正的,您老看人怎么会错?”
    谢肃淡淡睨她一眼,没说什么,只对长安招招手,道,“你过来。”
    顾长安振一振衣裳,沉步走到他跟前,不妨腕间突地一凉,两根枯槁的手指以迅雷之势搭上了他的脉门,他大惊之下,下意识力运手臂,意欲震开对方,顾长安内功充沛融和,在江湖中算是正大精深的,但又怎可与谢肃相抵?他内力行至指尖,如水成一注,真真比针刺还厉害,不想到谢肃那却是水击热油,油一下子炸开,星星点点倒溅回来,长安顿时觉得整只胳膊都麻痛不已。
    谢肃稳坐不动,神色悠然道,“小子,蚍蜉撼树,不明智。”
    他话说的狂妄,顾长安却一下子清醒过来,自己何必非要硬拼?
    他腕骨一缩,蛇一般向后滑去,但他是陆地的狡兽,谢肃的指头却是天上的猛禽,广袖微动,复又擢紧了他;顾长安无奈之下,运起移穴转脉大法,谢肃轻“咦”一声,似没料到他竟会这等刁怪的功夫,但这等障眼法在他看来也只是小伎俩,他凝神辨动,指腹顺气而走,竟如同粘附在了顾长安脉门般。
    云栈虽知谢肃只是在试探长安的身手,却也看得心惊肉跳,两瓣红唇被咬得泛白。
    “唉,”谢肃摇头叹气,“你还记得幼时被水蛭吸过么?那时你爹爹如何教你的?”
    顾长安想起对付水蛭只能使力拍打,那玩意感觉到痛自然会退缩,顿时省得谢肃的意思,“我又何必一味闪躲,却不攻击?”
    当下并起左手五指斩向对方的手肘,谢肃“呵呵”一笑,长袍挥动,放开了手。
    谢云栈吐出憋在胸中的气,却见谢肃将腰畔的剑取了下来,对顾长安扬扬下颔,“拔你的剑。”
    顾长安爱剑成痴,自然随身携带二尺青锋,闻言便抽出一柄青光泠泠的长剑来,谢肃觑着他的兵刃道,“你爹爹送你的剑呢?这又是什么剑?”
    “爹爹送我的剑过于纤巧,我用着不顺手,转送给人家了。”顾长安回道。
    谢肃轻哼,“你倒大方。”
    顾长安朗然一笑道,“宝剑得知己,那才是美事,那白虹软剑舞起来灿然生辉,轻捷敏动,比较适合女子。”
    他举起爱剑“青霜”轻轻拂拭,剑身明亮如鉴,倒映出不远处谢云栈的身影,顾长安一瞥之下,看出云栈脸色很是不佳,不由寻思她缘何不快?
    突地有所醒悟,他屈指在剑身一弹,伴着清越龙鸣,似无意地道,“话说我赠剑的那位中年侠客和她妻子伉俪情深,他一直在为妻子寻一柄适合的好剑,我与他颇投缘,他请我喝了一席酒,我便把白虹给了他。”
    剑里的窈窕身影悄然一颤,谢云栈拨着鬓角的发丝道,“二叔要试试你的剑法,你罗里吧嗦地说一堆干什么?”
    谢肃随手挽个剑花,淡淡道,“老夫数十年没踏过中原武林一步,倒是听说了,咱们晏海帮的公子算是年青一辈中齐楚些的人物,今日便想试上一试。”
    当下二人不再多语,谢肃捏个剑诀,剑尖平平推向前方,顾长安脚下错步,猱身抢攻。
    顿时满室剑影交错,兵刃相抵,瓮声不绝;谢肃的剑法刚猛霸烈,攻多守少,顾长安一手以掌护胸,一手握着剑向他小臂刺去,他若是引身后退,自可避开那一刺,却见得谢肃黑中夹白的长眉微微耸动,手腕一抖,剑势愈发凌厉起来,顾长安不敢硬解,偏身躲避,“嗤--”地一声,谢肃的袖子被青霜划了道大口子。
    谢云栈思道,“二叔似乎一味向前进攻,竟没为自己留下多少后路,他这样就算伤敌七分,也要自伤三分;二叔以前的路数是容仁宽大,既不逼敌太甚,也不鲁莽自损;如今怎么愈来愈冲猛了?”
    她复向阵中望去,见谢肃挥动着长剑,眼中燿燿有光,花白的头发被剑气激得飘如飞蓬,他这般散发怒目,霸气凛然的样子云栈很少见到,心里暗道,二叔的性子严谨冷峭犹如峻岭危峰,不想其实是座活火山。
    在晏海帮大多数人眼里,带领兄弟们开疆辟土的是老帮主,左右逢源建交外邦的是谢三爷,谢二爷人品武功虽佳,却更像英雄后面的一道影子。
    “二叔!您是越老越健悍啊!”顾长安口中叫道,身子滴流一转,长剑陡然走了个广弧,以极诡异的角度攻向谢肃的下盘,“您可接好了,这招叫回春无术!”
    谢肃大喝一声,双足一蹬,身子拔地而起,顾长安的剑势来得迅猛,谢云栈想必他是后仰退避,但这一退之下,脚下必有一刻的虚空,顾长安的剑再从下往上挑,他便避无可避。
    “我这招叫‘门前流水尚能西’!”苍苍的声音清叱道,谢肃的身体竟似稚子行路般不稳,直直向前栽去,顾长安一惊,心觉这看似鲁钝的身法必大有文章,他剑势未滞,便知此招定要扑个空,对方下盘已自失稳健,上盘却以千钧之力压来,他不仅打不倒对方,反将自己送上门去。
    顾长安匆忙撤剑,却听得“铛--”地一声响,谢肃的剑尖卡进了他的剑槽,他只觉小臂一麻,更有大力向他整个上半身撞来。
    谢肃借反弹之力,稳稳地站到了地面,顾长安却踉跄着连退数步,手掌向后翻,扶住背后的桌茶几,他是勉强站稳了,掌下茶几却颤动不已,一只青花杯从桌缘摔下来,碎成几片。
    “侄儿不得不服!”顾长安擦擦额头的汗,向谢肃抱一抱拳道。
    谢云栈走过去拾掇地上的碎瓷片,将碎片都用帕子包好了,站起身笑道,“二叔是老当益壮,气煞黄鸡了。”
    “都跟着长安不学好,油嘴滑舌!”谢昂嘴上斥着,面上却浮现几分高兴之色。
    他收剑回座,见云栈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猜到她大概在想什么;他毕竟上了年纪,激斗后难免精力消殆,喝了几口茶,方才徐徐道,“云栈,黄鸡一唱天下晓,这一日的时光就要往前流逝,你说说,人怎么可能留驻青春,永不服老呢?”
    自从爹爹辞世,三叔又暗生祸胎,谢云栈心里最亲的人便是二叔了,他老人家虽寡言冷面,却像一栋厚实的墙般让云栈觉得塌心,云栈听他言语略有颓意,心下一悸,茫然开口,“二叔,您。。。”
    谢肃冲他摆摆手,“你们看过海上日落么?日头明明已是倾颓之势,却犹自撒开金光万道,烈焰熊熊,辉煌盛大不似落幕,竟似初生。”
    顾长安少时常携云栈和淡月去海滩玩,有时一玩便是一整天,金乌回车,海风夕阳时,小小的人虽阅历浅薄,却也从胸中生出一种怆然来。
    它无可挽回地下坠,却也是最后一次升腾,蓬勃的生命力必将消融于黑暗,它于最后一刻温暖大地。
    谢肃望着谢云栈道,“你看我剑招愈加霸烈,不似以前冲正,想必很是奇怪,我壮年时性子端谨严正,怎么越老反倒越激烈了;其实人的性格和境遇有关,大哥驾鹤西去,三弟又。。。唉。。。我本来一直夹在他们中间活着,现在不得不冲锋在前,身子越来越老旧,性子却越过越年轻了,这个,也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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