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卷 第十七章 洛神髓(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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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那天上午灿烂而寒冷的日光,我仍然记得我握在手中那薄如蝉翼却重逾泰山的信笺,我仍然记得我走进白家时那廊下开败的白梅花,我仍然记得白漪然接过那信笺时的喜形于色,我仍然记得传说中的洛神髓被装在一个寒玉瓶中递给我时,我灵魂都仿佛被冻成了冰雕,而白漪然的话让这冰雕碎了满地。
她说:“安司凤,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永远不知道这封信中写了什么,你也不会知道,你对唯汜做了什么。”
她扬起那一封信笺,信纸的红色在那瞬间刺痛我的眼。
她像一个胜利者一般笑着,她说:“安司凤,你没有看错,这是一封婚书。”
我握着那小小的一个寒玉瓶,手指都已经冻得麻木,然而我仍然握得紧紧的,我知道这瓶洛神髓和那封婚书,我只能选其中一样,然而我这辈子除了戚樱,绝不会选择任何人。
像是惊异于我在这时候还能若无其事般沉默,白漪然意犹未尽地添上一句:“安司凤,还有一件事,我也认为你有必要知道,那就是,传说中的洛神髓,是洛神玉的玉髓,而这世上唯一一块洛神玉,被雕做了一方令牌,江湖人都称之为:凌波笑。”
暗影花解语,沈庄凌波笑,安原玉生香,相思寒彻骨。
凌波笑,是沈庄的庄主令牌。
怎么取出玉髓的方法我不知道,但是听着白漪然的语气,我就明白,沈庄那一方传承了数百年的玉牌,已经因为取玉髓而毁坏。
损坏了庄主令牌的沈庄庄主,连自保都是问题,只有借助于联姻维持自己的地位,和沈庄内部的安宁。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白漪然那句,“谢谢成全”。
是我的自私,我的利用,一步步把唯汜推上联姻的路,也是我的手段和心机,让这个姓白的女人,把沈二从我身边带走。
我不恨她,我知道不是她也会是别人,唯汜总该和别人结婚,是我逼他走到这一步。
上午的阳光刺眼,落在衣襟上是冰一样的亮,冰一样的凉,我抿着唇,绷紧身体,从白家的府邸里离开,我知道我撑不了多久了,可是至少在这个时候,我还是那二个无情无畏的安司凤,我有我的矜持我的尊严,没有人能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哪怕是背影也不行。
出了白家的门,走了三丈,我转进店铺招幡的坊市,偏僻的侧巷里寂静无人,只有黑背的乌鸦在墙头乱啄。
我贴着斑驳的城墙,一点点弓起背脊,滑坐在地上。
很痛。
胸口像要被撕裂了,我连碰都不敢碰,我怕那层薄薄的皮肤有啃噬我心口的怪兽会破土而出,我知道那个怪兽的名字叫愧疚。
我闭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寒冷空气像是锋利的刀,把我从身体里一刀刀凌迟,然而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心那个冰冷的小玉瓶,它让我冷得发抖。
我愧疚,却不后悔。
我眼前浮光掠影的,都是当年在江南那些画面,竹林里目如秋水的狡黠少年,麟雪水榭里落了一身白柳絮的墨黑长发,芜湖那个狠厉骄傲的庄主沈二,王府耳房里那个眉眼笑成一湾春水的青年,大雪天,他陪着我在猎场看满树雉鸡,向我问一个永远。
然而,我以前给不了的,现在我也不能给的,我以前给他的东西,都被我这一次残忍彻底的利用摔得粉碎。
唯汜,他应该是恨我的吧。
然而我却无法回应他的恨,我是优柔寡断的安司凤,我永远披着任性的骄纵的盔甲,我用“我天生性格如此”来回避一切的恨意,那么多人认为我愚蠢骄纵不谙世事,却不懂我其实比谁都看得清楚明白。
我清楚地知道,我对沈二做了什么,我明白地知道他会恨我,然而我不能承担起这个责任,我只能继续做我懵懂的安司凤,在人心的博弈之间当我的灵狐安司凤,我是在黑暗中腐烂的安司凤,在我知道他是沈二庄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开始利用起这个本应该被叫做唯汜的少年。
我一直说,我喜欢过他,他对我是特别的存在,我下不了手,然而我真正喜欢他的时间,也只有在江南的竹林旁,那两相陌路的一瞬间。
在那一瞬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是天下第一庄的庄主沈二,我不知道我可以借助他掩盖行踪,我不知道我可以利用他笼络南官,我不知道只要我几句引为知己的话他就能为我利用出生入死,那时的我们之间,没有利用,没有瓜葛,没有入骨的愧疚,我们之间,苍白而干净。
而现在,我不能原谅自己。
他是沈二,他曾那么骄傲,他也曾鲜衣怒马君临江南,他也有少年不切实际的梦和高高在上的骄傲,他本应该顺利得让人嫉妒地长大,长成优雅明亮的样子,取一个他爱的女人,做他潇洒倜傥的沈庄庄主,有佳人在怀,有江山如画,他会成为麟雪水榭上让所有人仰望的沈庄庄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北国铺天盖地的雪里,和一个他不喜欢的人结婚。
那个竹林边一身落落无尘的少年,他不该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我一点点滑坐在地上,落下的雪埋到我脚踝,手中的寒玉瓶像硌在心上的尖锐的石头,痛得连呻吟都忘了,像哑巴一样呜呜地咬着唇,却连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一双泥金的麂皮马靴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那不是唯汜,他只穿锦履,下雨下雪天就套上厚底的棠木屐。
我抬头看,一双狭长漆黑的眼,崔青焉的脸上写满戏谑的好奇:“司凤公子这是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想对他说点什么,然而我只是张了张嘴,温热的血液就从我喉中涌了出来。
我就这样栽倒在崔青焉脚下,冰冷的雪埋没我的口鼻,意识涣散前我眼前最后一点光线,照见的是一年半之前,在芜湖那个小巷中,唯汜的白色锦履。
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就走到了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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