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皇帝的名字很少有人记得一样，简亲王祈惠的名字，也早就被人遗忘的。
    然而曾经还是有人记得的，霖宗皇帝——他的父亲，以前不就常常叫他惠儿么，还有那个人，他也常常叫自己惠儿。
    小时候的祈惠，是让人怜爱的，有一副好相貌，然而毕竟是不得宠的妃子出的，所以最终也只能让人怜爱的。
    真正愿意亲近祈惠的人，是太子祈明，祈明长得像皇帝，也有做皇帝的命，皇后嫡出，母族显赫，他不做太子，谁做太子。
    连皇宫的老嬷嬷，都记得，当年皇上对简亲王是真好，相隔七岁的兄弟俩人，一个抱着另一个，在御花园里到处乱逛。
    只是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这个偌大的简亲王府，是一座大囚笼，祈明的惠儿，他钟灵毓秀情有独钟的惠儿，就在这阴冷坚硬的囚笼里，一天天老去，终至腐朽。
    只是有时候还会想起来，那个虎头虎脑的少年，被所有人宠爱着，叫自己惠儿。
    只是有时候还会想起来，那年他出征回来，那只打碎的杯子，那书房的琉璃榻，那个下午有多好的阳光，懒洋洋地躺在榻上，就真的想要把一辈子就这样躺过去。
    自己还是伤了他的心的吧，不然他也不会那样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反反复复地问：“你真要杀我，你真要为了一个皇位杀我？”
    父皇那时候就站在旁边，循循善诱：“明儿你看清楚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的，只有权势握在手里，才是真真切切的，这天下都成了你的，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不是没想过反抗，不是没想过大声说出实情，可是那时候怎么就胆怯了，那时候父皇就是天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己和他，能逃到哪里去呢？世外桃源，自己倒是想过，可是他不喜欢吃桃子，也不喜欢种桃花。
    于是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吧，他娶妃，他登基，他励精图治，他御驾亲征，他渐渐老去，却再没正眼看过自己一眼。
    还是看过自己的吧，明熙十九年，北铎进犯，自己领兵，在青木关重伤，发烧的那几天，身边总是躺着一个人，他摸自己的头发，轻柔地吻自己，有时候就扇自己耳光，不许自己再不醒来。
    现在想想，其实狠心不醒过来才是对的，至少不用再面对满室的空荡，醉生梦死。
    自己也不确定，那时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躺着自己身边，实在是隔得太久，失去得太久，就痛得出现了幻觉。
    金銮殿上的那个人，龙椅上的那个人，他其实也是不幸福的吧，不然，他为什么要纳那么多妃子，连自己订下婚约的东瀛公主也抢了过去，封为贵妃。
    天下人都以为，自己是恨他的。其实自己也确实是恨他的，东瀛公主进宫之日，他对自己说：“你要娶的人，我替你娶了，你去娶自己喜欢的人。”
    你要背负的责任，我也替你背负了，你去找你要的东西，普天之下，除了一个皇位，我都给你。
    可我想要的，我想娶的，就是皇位上那个人。
    可惜，不得。
    可怜，不得。
    很多人不懂，那祖宗牌位，那一方传国玉玺能有多重，可是它们偏偏就是能压死人。
    自己和他，被压在这一方传国玉玺之下，求生无门，求死不能。
    怎么解释呢，也不需要解释什么，解释能改变什么，自己仍然是简亲王，他仍然是当朝熙帝，君臣之间三尺泾渭，这三尺，就是一生。
    简亲王府的夜，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熬过五更，又是一个天明。
    朝堂上半个时辰，不需要抬头，只要知道那个人还在那里，不需要一个眼神，不需要一句话，不需要他明白自己，只要他还在那里，自己还在这里。
    只要两个人都活着，就够了。
    现在的小辈，总是吵闹折腾，总以为自己爱得辛苦，却不知道爱这件事，只要你活着，我也活着，那就够了。
    一天十二个时辰，就为了那半个时辰活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为了半个时辰活着。
    世人都传，简亲王当年才智卓绝，如今江郎才尽。
    只是这样活着，就已经耗尽自己全部力气，还怎么才智卓绝，怎么活得快意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