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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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周思勉吗?还记不记得我?〞一个长相斯文的青年男子,叫住了正要横过马路的思勉,思勉望住他,只觉这人很是亲切。
〝我是林sir啊!你中三的班主任!〞这人展开灿烂的笑容,那又白又亮的牙齿,都教没刮光的青胡荡开。
这先生便林老师,是思勉和眠风中三时的代课班主任,那时还是初生之犊,常希望用一腔教育热诚来感化学生,所以屡屡碰钉,但实在是以心传心的好老师。
〝你现在在念大学了吗?也二十一了罢!那姓夏的男孩呢?〞还记得那常常一扬脸一挥手便喊架的小子,训导处便是他们交集得最多的地方。
含糊的嗯了声,眼镜都滑到鼻尖了,思勉轻托眼镜框倒退一步,差点撞上电灯柱,林老师急忙护着他的背部跟手臂,免得他碰伤。
可思勉还是〝嘶〞一声疼叫出来,抽骨削肉般。
〝还疼吗?成了旧患?我记得那年你也疗养了半个月。。。。。可接着又。。。。。。〞看着这依然瘦弱如少年的学生,他估计思勉这些年来的生活应不算安宁。
〝只是这两天有雷雨,小事罢了。〞思勉抚抚脊锥骨,神经线确实是隐隐发痛,而腕侧亦泛着酸痛。
旧患罢了,早晚便会习惯的了。
学校后巷便是课室窗外,一排排柏树种在水泥花槽里,在山坡的去水口前,堆满了崩烂的桌椅、斑痕满布的储物柜,雨水流在上头,铁锈迹如榺蔓镀上。
〝刚才阿sir要我示众时!你很高兴罢!〞在地下杂物房中,少年从门后撩起雨伞,往思勉的脖子钩往,使劲的回拉。他一手又揪住思勉的头发,反扣他双臂,直冲思勉的脸上嘶叫,发出一阵微辛的啤酒味。
思勉呼吸困难,胸口闷死,低低咳嗽起来。
思勉吓得直哆嗦,胶地皮上的坑坑洼洼硌得膝盖生痛,但也顾不得头皮那撕裂般的感觉,他挣扎着往后缩去。
刚才跟林sir举报中五生吴国宏在天台嗅天拿水,想不到,三十分钟后,自己反锁在班房中被施〝家法〞。
那姓吴的笑道:〝就看你磕不磕头!〞臂上加劲,将思勉的头直压下去,额头几欲触及地面。
〝我最恶你这种娘娘腔、走狗!跟你哥一样!跟着老鬼尾巴乞食!〞说完,又往思勉的腰背脊踹去,蹬得思勉呕出酸水来。
〝找死罢!〞蹬反思勉的身子,按着他的胸肺,用椅背就往上头砸去。
思勉格挡过去,猛力挣开,一个趔趄的摔到桌上,尾脊闷声的撂了下去。
他连忙掏出衣袋的类固醇喷剂,但一错手,那喷剂便跌落地上。
吴国宏踢开那喷剂,汗如雨下的思勉只好在桌椅间追寻着,但思勉一搜到,姓吴的又撇开拨开那喷剂。
课室中有三四个少年,他们幸灾乐祸的旁观这场闹剧。
〝啪〞一响,眠风凝气助跑直奔,一手扭着门把,用肩膀撞开房门,粉碎的木屑插刺到手弯内侧,血珠四洴。
〝姓吴你这狗娘养的!!!〞眠风单手拿起木椅往吴国宏的头颅扫过,椅脚恰巧划过他的额角,血汨汨的从伤口流出。
思勉在伞架子底下找到喷剂,便往喉头喷服。
这一辈子也要依赖着药物生存。。。。。。依赖。。。。。。其实是拖累。。。。。。
老师随眠风身后到来,只见室中的旧椅桌尽数倒下,吴国宏摀住额头在地上辗转反侧的呻吟,而思勉的气喘已止,但脸颊上正淌着豆大的汗珠,弓身低呼。
〝思勉!你没事罢!〞眠风抛下破椅便想要扶起思勉。
思勉脊骨近盘骨处剧痛得厉害,禁不住剧烈发抖,膝盖酸软如灌满黑醋般,几乎站不直身子。
眠风半背着他跑到医疗室中,等了十五分钟,他便送进了急症室。医生诊断过后,证实思勉的脊骨移位,可能把脏腑的神经和经络压迫着,结果思勉需留医半个月,接受物理治疗三个月。
那次校园暴力事件中,眠风因使用暴力而被记大过,而吴国宏因在校内服用软性药物及殴打同学,被驱赶出校。
思勉从琴行踱步回家,自他伤愈以后,他便得按时到医院进行物理治疗,而平常亦得散步松懈筋骨,不然,他的坐骨神经可不能长时间端坐在椅子上。
他在年底便得参加钢铁考试,这可关键着他的前途发展,便是要他苦撑着,他每天也得练习四小时,可仅是端坐在椅子上,思勉已是汗流浃背,他只得长期带备止痛药,偷偷服用。
〝周思勉!等了你许久了!〞思勉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扬声喊叫,他正要回头应道,可他的肩胛已分别给二人攫住,凌空架离地面,他的腰间腾地一痛,只觉自己正在地上拖行着,跄跄踉踉的,鞋底在地上磨擦得火热。
〝放开我!〞思勉在嘶叫着,可这话未止,他已给身后那人掩住了嘴巴,那指爪抓紧了他的脸颊,使他的肌肤灼痛。
牛头角原为政府廉租屋邨,分为〝甲区〞和〝乙区〞,各有东、南、西、北及中座的设计,四通八达,行人顺着回廊深入低檐窄巷,渠道也随着曲折蜿蜒开去,污水扭扭弯弯的流窜进暗巷。
〝给我往死里打!〞吴国宏卷起衣袖抄起水喉管,〝叮叮当当〞的朝水洼挥去,水花往倒卧在地的思勉溅上,混着血腥的恐惧感填塞着个毛孔。
〝就因为你嘴碎!我才会被赶出校!即使不稀罕在那里混,我也不会放过你!〞吴国宏手持的铁管咚咚声的在地面打着拍子,意味着手持凶器的人正在盘算。
〝阿功!拿那DV过来!拍下这娘娘腔的狗熊样!〞吴国宏朝身后的众人大喊一声,又接话道:〝划花他这张脸好?还是斩了他的兰花指好?看见这不男不女的便翻胃!〞
思勉听来便立刻毛骨悚然,他握紧了拳头,头颅缩在双臂下,就怕这群疯子来真的。
把铁管轻轻拽出,〝当〞一响的抛到臭水沟中,吴国宏俯下身堆出一脸笑,凑上前在少年的耳畔喃道:〝夏眠风只不过是个小混混,要玩的话倒不如玩玩猫捕鼠的游戏,要那些坑渠老鼠吱吱喳喳的叫着跑!〞
吴国宏那烟酒熏人的味道扑在脸上,思勉便忍不住的干呕起来,颤抖抖的屈缩起来。
〝不然。。。。。。你那小女朋友才多大?!没十五岁罢?!〞众人哄笑喧哗,只剩匋伏在地的那人在挣扎。思勉顾不得身上的痛,蛮干的撕扯过去,恰恰抓住了吴国宏的脸颊,挠伤他的眼皮。
吴国宏一脚狠狠踹过去,正蹬中思勉的小腹,思勉顿觉腰、腹剧痛攒,眼前白花花一片,涔涔冷汗也迫出来了。
〝不准伤他们一根毫毛!〞思勉咬牙的扭打着黑衣少年,二人在泥地上厮打得如双狮扑杀。
吴国宏耍耍阴招便撂倒了思勉。〝死娘娘腔!〞
嗤笑一声,他转身向兄弟们打手势,话从牙綘泄出:〝这伙不是弹钢琴的吗!?就毁掉他的手!〞吴国宏拍拍他们的肩膀,沉声冷道:〝别弄死他!记得拍下过程!〞
思勉浑身陡地一颤,可两三个少年已按牢他的手在地上,他们扳过他的腕侧,一条水喉管便〝当〞一声。。。。。。
晚风吹动檐下盛着雨露的尼龙胶帘,雨水倾泻下来,胶帘呼呼晃动。
乍听下,这箫瑟的声响,如骨裂筋断。。。。。。
〝思勉!你这伤!又是姓吴那混球干的吗?!〞一团火气在眠风心间盈绕。
思勉只见眠风在逼视着自己,心里打了个寒噤,目光闪烁的躲避着他的目光。
〝不。。。。。。这是因我在马路上摔倒。。。。。。手骨才便被电单车辗过的。。。。。。〞身穿病人衣袍的思勉瑟缩着肩膀,胡乱应道,他偏头望向窗外,只觉那蓝天过于耀眼,他不自觉的瑟缩到床角一边,避开这烫人的阳光。
〝你说谎!这哪是被电单车撞到的!分明是那些黑社会行〝家法〞用的铁棍敲击的!〞眠风仍是不依不挠的追问着,遇到眠风一对凛然的眸子,思勉不禁批了个寒战。
〝眠风。。。。。。别再追问了。。。。。。。让思勉先休息罢。。。。。。〞湘遥挽着思勉的左臂,让他顺势依偎进自己的怀中,见思勉单手挡着斜射进来的阳光,便缓缓拢合那张窗帘。
〝谢。。。。。。〞思勉哑声低道。
湘遥挡在眠风身前:〝你先休息一会罢。。。。。。我跟眠风会向学校知会你的情况了。。。。。。别忧心。。。。。。〞
眠风见思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回视着湘遥,只见湘遥的目光似在轻责着他,他便气吁吁的搁下不锈钢壸子:〝这是婆婆交代我拿来的!她今天腰骨骨刺发作!来不了!〞
眠风连气尽数吐出一大段话,便迈开步转身跑出病房外。
〝我们报警好吗?〞湘遥见思勉埋头躲在自己的身上,似要回避自己的问话,她便挪步拍拍他的左肩,轻声说道:〝别怕,我们会陪伴着你的,不论你的决定是怎样,我们仍是支持你的。。。。。。〞
思勉没有响应半句话,只是深深的埋进湘遥的怀中,像只迷路的羔羊。
他们还是十四五岁的孩子,谁也拿不定主意,湘遥此刻不敢拂逆思勉半分,因他看似一碰便碎。
〝他们拍了短片。。。。。。要挟我。。。。。。别告诉眠风,我怕他冲动。〞思勉决不能跟眠风坦白这事的,不然,他一定会跟姓吴那人纠缠下去的,眠风已记了一次大过,再犯便会被踢出校。
思勉单臂搂着湘遥的腰,头颅靠在湘遥的怀中,他彷佛听到湘遥的心跳声,便似听着那钢琴上的拍子机的声响,平稳而实在,〝怦怦〞的响动着。
〝湘遥。。。。。刚才。。。。。。医生说了,即使我的手腱康复了,我也不可能弹奏到演奏级水平了。。。。。。该怎么办?〞
湘遥一听,心中便是惊愕和伤痛,她明白思勉便是要在年底参加钢琴考试的,若果这伤势真的严重如此,但是思勉的理想也一同幻灭了。
硬生生面对痛楚,这滋味有多苦,湘遥自己最明白不过。。。。。。她喉头梗塞,只好由拥抱来传达关切之意。。。。。。
湘遥蹙眉打量着思勉,柔柔的轻拥着他,没再说只字词组。
她明白他,犹如了解自己。。。。。。当年,伴着自己的是母亲,而现在伴着他的是自己。
留在他身边便如留在小湘遥身边,即使是无可扭转的结果,彷佛上天也给了自己补偿。
思勉缓缓抬头望着湘遥,清澈的眼眸正映照着自己,她的眼睛一向澄亮如镜,一泓幽水,他渐渐望得着了迷。
湘遥一感觉到他的呼吸刷过脸庞,便要侧脸避过。思勉见湘遥错开自己的脸,便侧头斜瞥着床尾。
恍惚间,似扫视到湖水绿的帘子后有一道斜影,他决定不再犹豫,目光倏地一闪,左臂一把搂紧湘遥,忽尔挨近了她。
他的声音沙哑而脆弱,往她耳畔细细呢喃着:〝别拒绝我,可不可以?〞
湘遥悠悠醒转过来,她听到思勉的语音凄然,便放空了自己的意绪神经。。。。。。。唇边似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不烫,但难受。。。。。。
其实,那一刻,惘惘然的她,并未察觉到身后那轻微的脚步声。。。。。。
也是六年前的事了,还这么深刻吗?
思勉告别林老师后,只身孤坐在地下铁的候车处,打量着那红绿迷人的广告牌。
姓吴那混帐留下那段充满暴力、耻辱的记录,便是要一再提醒自己那段往事。
那年,思勉不论春夏秋冬也是身穿长袖衣服,为要盖过那些疤痕,而他的右手始终是癈掉了,即使手腱康复,他的演奏还是达至不了演奏级的水平。
时光即使可消磨痛楚,伤痕却已为不朽。
吴国宏正要玩味自己的恐惧感,这凌迟的折磨远比皮肉之苦来得狠,每每及当天,他的肌肉细胞无一不煎腾,似疯似狂的沸腾着。
这些年来,他不敢正视他人,害怕别人的估量,总觉得别人在窃听自己的内心处,知道自己那慌怯懦弱的一面。
四年前,吴国宏因为刑事伤人被判监七年,那两年多的恶梦生活方告终结。那短片给姓吴的放置在哪?
实是无从得知。即使自己是驼鸟般的活过来,每事也选择妥协、退让,那些耻辱却伴随着自己成长。
不断的逃避着,像一个流亡犯一般,他早已失去了方向感,究竟到了何时,他方能重新迈步前进。
事到如今,当他唯一一次力争过来时,自己倒成了施暴者、加害者。
〝你现在所做的事!跟那姓余的混蛋,根本没分别!!!〞
是吗?那姓余的,其实是谁?
那么,那叫吴国宏的又是谁?
他们的脸目早已模糊,转化为抽象的概念。是渣滓?是垃圾?是禽兽?
那周思勉呢?
思勉从衣袋掏出手机,将内置内存尽数清除,不论是个人档案、通迅录、记事簿等,也从内存中消除。。。。。。
〝始终。。。。。留不住她吗?还是我没资格留住她?〞即使自己再努力,不属于自己的,终需要离开?还是。。。。。。自己根本不配拥有她?
〝PleaseMindTheGap。。。。。。〞列车到站了,思勉随着人流踱到月台位置,乘客从后拥来,思勉手心一滑,手机便在掌间跌掉车轨之上。
〝咔嗦〞两声,列车辗过手机,手机便被撕成两断,身边的行人也为思勉婉惜,倒只有思勉一人,纳闷的瞥着这堆碎片。。。。。。
如音乐会中,默默的停待着那最后一个音符,最后的一个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