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二十三】、不伦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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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伦是个好人。
“不伦”不是个好人。
不伦不是好事情。
这是唐本草听完陈伦所说的事情之后的想法。
人生来总是好的——这是古人告诉我们的。
但是好人总会遇上一些不好的事情,哪怕一些小小的改变,也会让你措手不及成了坏人。
别人眼中的坏人。
坏人和坏人有不同。
有的人坏,因为自己;有的人坏,因为别人。
有的人坏,因为自己认为自己是坏人;有的人坏,因为别人认为他是坏人。
陈伦是个好人,这是唐本草看到听到想到的。
他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不伦”是个坏人,这是陈伦说的,唐本草听的。
不伦不是好事情,这是两个人都认同的。
人们都认同的事情不一定就是对的。
人就是人,是人就会错。
对错都只是人的主观想法而已。
所以唐本草能理解陈伦做的这件事。
更何况他认为他所做的,不一定就是坏事。
事情很简单。
“我喜欢自己的母亲。”陈伦在喝完一壶酒之后这样说。
唐本草当时正端着从始至终的一杯酒品尝。
“只是喜欢而已。”陈伦嫌杯子喝着不舒服,拿起酒壶给唐本草添满那杯,然后掌起来一气喝了半壶,“我从来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别人和自己的事情。”
唐本草浅浅啜了一口:“对得起自己最重要。”
“可是,别人认为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母亲,对不起父亲,甚至对不起任何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人总是喜欢把未发生的事情预先想到,把不会发生的事情预先演习,然后不管对错,扼杀在摇篮中。”
“我没有摇篮,同样是摇荡,我在风雨中。”
“风雨会磨炼人。”
“也会磨死人。”
唐本草歪头想了想,点头。
“她只是我的继母。”
“继母?”
“生母早亡,所以父亲又续了一房。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偏偏要这个女人是我爱着的人。”
“人生是有一些事情无法预料。”
“人们从来不会说父亲对不起儿子,只会说,儿子玷污了母亲,侮辱了父亲。”
“可是你没有做过。”
“对,我没有做过。”
“既然没有做过,又为何要想着它?”
“我没有像它,我只是想着她。”
“然后呢?”
“有一天,父亲不在,我去见她。”
“你去见她?”
“她被父亲安排在一个我不能随便出入的地方,父亲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女人是我喜欢着的,是我爱着的,可他还是娶了她。”
“所以你去见她,要避着父亲。”
“我见到了她,她还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一个人要改变不是那么容易的。”
“可是我错了,你也错了。”
“错了?”
“她变了。”
任何人,你从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往往在不经意之间,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
“她变了,她变得不认识我。”
“我想,她不但变了,而且变得很厉害。”
“可惜当时我不明白。我只是以为她有难言之隐,不好说出口来。”
“说不出口的事情一般就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所以我问了她。”
“问什么?”
“我问她:难道你忘了我么?”
“她怎么说?”
“她说:我没有忘,你是我丈夫的儿子。”
“唉……”
“我很难受,真的很难受。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忘掉另一个人是那么简单,简单到比杀一个人还容易。”
“杀人也不容易,忘一个人更不容易。”
“我问她:难道你忘了当时么?
“她说:什么当时?
“我说:当时我送给你的人儿还在么?
“人儿?”
“对,一个面做的人儿,很好看,就像她的笑。”
陈伦仰头灌了一口酒:“她说:在的。然后从房里拿出一个面人来,那个面人已经缺了心口的一块。”
“为什么?”
“她说:我上次看窗外一只雀儿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想是饿了,所以我挖下一块来喂它。”
唐本草微微摇头,低头喝酒。
“我看着那面人。你知道么,那面人是我照着镜子捏出来的。当时送给她时,她说:这面人像极了你,日后若是见不着,我就看它好了。”
“的确是很好的面人。”
“我当时说:你不会见不着我的,我马上回家向父亲提起,娶你过门。”
“然后呢?”
“然后她就过门了,不过新郎却是我的父亲。”
“你恨你的父亲么?”
“不恨。”
“你恨她么?”
“不恨。”
“那你为什么还要借酒浇恨?”
“我恨我自己,我要让我自己记住,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总要先出手得到,否则等到你想把握时就是别人已经捷足先登时。”
“所以你喝酒?”
“对。”
“别人喝酒是为了遗忘,你喝酒是为了记住?”
“对。”陈伦脸上一笑,“借酒浇恨,越浇恨就越多。”
“可是恨越多,你就越想不出所以来,越想不出所以来,就越不能把握了。”
“我现在已经不想不能把握。”
“为什么?”
“因为她死了。”
“死了?”
“我问过了她,很伤心。”
“所以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说:你也许是为了贪图富贵,那你可以找一个更加富有的人;也许是为了贪图权利,可是我父亲只是一个乡间小官;也许你是为了名气,那你可以找江湖大侠。”陈伦放下酒壶望着窗外,“当时也是这样的大雪天。我说:总之,你忘得了,我忘不了,所有的事情都在脑子里面,永远跟着我,也跟着你。”
“我想不是。”唐本草双手拢袖,“她只是为了气你。”
“可惜,当时我不知道。”
“所以你这些话说不说,伤心的都是她而已。”
“所以她死了。死在我面前。”
“当时?”
“当时。她吞下了我送给她的面人。面人上心口缺掉的地方,放着毒。”
“她其实忘不了你。”
“她死的时候,那一刹那,我明白了。其实她一直把我放在心上,她在等我娶她。”
“可是你没有娶,没有回去。”
“我没有。”
“为什么?”
“因为父亲提亲回来之后马上打昏我,锁在房中,直到她进门第二天。”
“你父亲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心里想,他就是为了夺我的妻子。”陈伦满脸思绪,“她死了,死在我面前,我看着她倒下、闭眼、说想我,我没有动,我怕我一动,她会看不清我的身影。”
“所以你就那样站着?”
“我就那样站着,我想人是有灵的,她死了,灵魂还在我身边,我不能动,动一动风起了,就吹走了她。我就一直那样站着,一直站到父亲回来。
“和父亲一起回来的是他的好友,他们看见的,就是我站在继母身前,继母倒在地上死了。我发着呆,父亲也在发呆。”
“他们都看见了?”
“看见了。父亲很平静,走到她跟前抱起她来,回到房中放好,做到门口看着我,一言不发,一语未出。”
“你呢?”
“我站着,看他做完一切。”
“之后呢?”
“很久,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终于说话了,他叫人送我回去。”
“送你回去?”
“对,送我回去睡觉。”
“你睡觉了么?”
“我睡了,睡得很香。我在梦里面看见了她,还是以前的那个,还是笑,只是笑里面没有苦楚,没有绝望,没有死——我到那个时候才知道,那是苦楚,是绝望,是死。”
“死去的人总归死了,不要想才是好的。”
“可是我这么想,你这么想,别人不这么想。”
“别人?”
“父亲也死了。”
“为什么!”
“不知道,他的朋友在她的房里看见了他的尸体。”
“怎么死的?”
“没人知道怎么死的,没有伤痕,没有血迹,没有中毒。只是心碎了。”
“心碎了?”
“心碎了,碎成了很多片。”
“这样的死法确实没有见过听过。”
“他的朋友,马上向所有的人公告,说看见我和继母做出不伦之事,被父亲撞破,继母含羞自戕,父亲也内中痛苦,心碎而去。”
“所以他们要杀你?”
“他们没有要杀我,他们从来不会把凶杀死人这样的事情和他们牵扯在一起。他们只是避着我离开。”
“于是你离开了?”
陈伦点点头:“我要葬父亲和她,可是他们不让。他们说,这样的人家,葬在那里只会污秽了他们的气候。”
“你不生气么?”
“生气?”陈伦苦笑道,“生气有什么用?父亲死了,她也死了,所有的事情都压在我身上,我所做的就只是承担起来。”
“那你怎么做的?”
“我抱着她,背着父亲离开,在乡外找了一块没有人烟的地方葬了他们。”
陈伦又拿起酒壶喝了一口道:“再往后,我就入了‘不二门’,一直把这件事情放在心里,不想想起。直到小类来‘不二门’。”
“小类?”
“他是我的弟弟。”
唐本草惊愕:“弟弟?”
陈伦苦笑道:“他是她的弟弟,所以,也就是我的弟弟。”
陈伦说完,站起身来,走到门前站下:“其实,我本来不想把这些事情说给别人听的,只不过你是他让我们救的人,我相信你们,为了让你们相信我,我应该说。”
陈伦看着天上的雪:“最重要的是,今天是她和父亲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