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醉金樽 第九章 闲敲棋子落灯花(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594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自夺得推举试头名,湘广陵便被派去了翰林院,负责编年史的修撰工作。他最常逗留的地方自然是翰林院,因为有公务在身——编年史的整理。其实朝廷本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寂国编年史的制定早就在翰林大学士渡江云以前担任院士时便已完成,于是湘广陵得以尸位素餐,也不和别的官员到花街买醉寻欢,只是常常踱步至御花园赏樱品茶。
与此同时,文武状元金络已经升职为副都指挥使,正蠢蠢欲动想要向御林军副统领一职进发。而湘广陵依然是日升而作日落而息,饮酒赏樱,抚琴长吟,日子悠哉得很。天知道这人为什么有闲情雅兴日日写诗填词还安然若斯,一点都不为自己的前途忧心。
这是风归影的所见所闻所感,相似的风大将军亦是这般的安然,御花园里垂枝樱旁,两人无所事事饮茶闲聊的画面被称风归影评为“无关风月”。
穿花蛱蝶翩翩舞的暮春,风归影在冉冉落花中等待那个永远安然自得的新科文状元,就像每一天每一次等他一般的安定而从容。风归影安静地伫立在那里,看着那团堇紫从延绵不尽的长廊远远地走过来,穿过飘零的落花,穿过浮动的暗香,穿过尘世的喧嚣,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过来。
湘广陵身着深绿色的仙鹤图纹官服,见到风归影,他也不打招呼,只径直往樱花树下的冰寒阴冷的石凳坐下,倒了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轻启薄唇抿了一小口。看着他那一身深绿,风归影蓦地想起了晚饭桌上那碟拌豆腐里切成段段的小葱,突然有些好笑起来,于是道:“湘君,你穿绿色真不怎么好看。”
“风大将军这话说得可是不厚道。我也觉得着深绿难看得很,可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自己喜欢穿的。”搁下手中的紫砂茶杯,湘广陵抬头扫视风归影的正四品绯袍,目光终于落在他腰间的银鱼袋的上,语气带着些许羡慕,“风君的银鱼袋好生漂亮。”
“你不是也有一个么?封官的时候皇上赐给你的。”风归影讪笑道,“还是你觉得我身上带着的东西都特别好看,想要拿一个留着收藏?”
“你这个不一样,你这是正四品头衔的银鱼袋;我那个则是皇上赏赐的,上面还绣着‘御赐’两个字,说到底还是比你的低一等。”
“其实低官阶还是有好处的,要是很快就可以升到了穿紫袍的地位,可就没意思了。”风归影也坐了下来,悠然自得的笑了笑,“不过像庆同天那般年纪的,官阶还比我要低一些,自然看着我碍眼。可说到底他还得感谢我,要不是我,谁给他处处找茬,省得他无聊?”
听的风归影语气里的得意,湘广陵猛地白了他一眼,继而缓缓倒了杯茶,淡淡道:“风大将军就只会跟我聊笑么?你怎么都不问,我今天为什么迟了那么多?”
“原因无他,要么睡得太沉忘了起来,要么今天的早点太好吃结果吃得太兴起忘了时间,要么路上遇到熟人聊得太久——可是湘军的熟人除了庆大人,就只有我了,我又听说庆大人宴请同僚的时候吃得太多,结果生病了没上朝,那湘君是不可能见到他的了……”
听得他又是胡扯一通,湘广陵忍不住一语打断:“够了。”
顿了顿,他终于敛了脸上的笑意,琉璃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湘君若是想说,自然会告诉我;若是不想说,我问来又有何用?”
紫发被风吹起,湘广陵缓缓站了起来,仰望又是乌云密布的天际,声音依旧清淡:“风君可知,翰林院修撰是个什么样的职务?”
风归影倒了杯茶,看着茶水表面袅袅上升的烟雾,没有说话。
“翰林院派给我的任务,是编年史的修撰。”湘广陵微笑道,“风君觉得如何?”
“职务很好,容易飞黄腾达;任务也不错,就看湘君怎么想了。”知他定是意有所指,风归影转而笑道,“湘君这话意在弦外,就不要再跟我兜圈子了,我就一懒人,懒得猜。”
“我是受皇上意旨成为翰林院修撰的——在翰林院当官的,若是不出意外,日后自然是会成为太子殿下的心腹。所以皇上教导我,要我多以史为镜,好好看清楚历史的的变迁,劝我千万不要误入歧途,以免误了殷切推举我的庆大人。”
“看来皇上对你还是很赏识的,当真是要恭喜湘君了,日后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
“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曾经同甘共苦过的好友,要记得分我一杯羹。”湘广陵冷笑一声,“按风君喜欢客套官场的性情看来,下面的台词一定是这样的。你说我猜错没有?”
风归影不置可否地笑笑,湘广陵又是斜睨他一眼,冷哼一声:“我帮风大将军想到了一句更好的话,你可要听着了,以后可以找机会说的——更不要忘了,当初可是我的北疆特产把你送上推举试头名的,你记得勿忘恩师,要感恩图报。”
“这个,还有下文吧。你记得勿忘恩师,要感恩图报,”见得他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风归影忍不住笑着补了下去,“要感恩图报,做牛做马,为奴为婢——当然我也不介意你以身相许的……”
仿佛被占了莫大便宜,湘广陵脸色一沉,大拍石桌一声,嗔怒道:“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讲话?!”
良久,他方垂眸俯首,缓缓补了句:“皇上这样教导我,风君知道是为什么吗?”
风归影敛了笑意,淡淡道:“恳请赐教。”
“以天下为私有,这是天下间最大的私。任何造成权力更替的机会,都会被扼杀在萌芽阶段;而当萌芽抓住机会逐渐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一切隐藏的危机便会动摇整个社稷江山。你觉得在这之前,要不要把这棵树给砍掉呢?”
“湘君觉得呢?”
湘广陵抬头看了风归影一眼,又望向漫天飞舞的樱花,终于是轻叹口气:“风君是舍不得把这棵树砍掉的吧。也是,你自己亲手栽下的,怎能说砍就砍呢?”
料得他心中所想,风归影猛然抬头,一字一顿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湘广陵转头直视风归影的双眸,一脸的似笑非笑。“风君不清楚什么叫做‘清君侧’,那么‘伴君如伴虎’呢,总该知道吧?”
春雷一声,大雨将下,湘广陵的清冷的面容隐没在逐渐消散的光线中,风归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风归影心中已经了然——皇上对自己的不信任,已经溢于言表,路人皆知了。
当年金戈担任镇西大将军之时,乃是当朝从一品重臣;而身为镇北大将军的风归影,却只是正四品官阶,这是其一。对凌国的大捷后班师回朝,竟然只是草草地见过圣颜;说是封赏却不升官阶,说是庆功却帝无亲临,这是其二。推举试的主考官会是自己,根本就是因为太子幕僚和风氏集团的斗争过于激烈,皇上借父亲之手把自己推出来当箭靶罢了。
既然是皇上召见,湘广陵心中必定有了倾向。是帮助太子剿灭风家势力,进行彻底的改革,还是维持现状,保证朝纲平衡安稳——这种选择,他迟早是逃不过的吧。
心下一痛,风归影却只长吁一口气:“伴君如伴虎。可惜我伴的不是君亦不是太子,我伴的,不过是我相交十数载的的挚友寂明喧罢了。别人会怎么想,我倒是一点都不在乎。湘君怎么看?”
风归影的眸色是纯净的湛蓝,蓝得让人觉得淡然安定。而目光交接的瞬间,风归影发现湘广陵的瞳仁却是深邃的紫,绛紫的颜色让人感觉如坠万丈深渊。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缓缓沁进血液里,渗入骨髓,风归影一刹那竟生出一种身处寒冬无所汲暖之感。
湘广陵轻叹一声:“风家与太子的恩怨争斗,你比我明白,该怎么衡量,你自己知晓。这朝中纷繁的事务,我自是不想卷入其中的。我也想和风君并肩而立,只怕到时候会身不由己。”
“既然湘君有意和我并肩而立,我自当把你当做好友。寂国的强盛,日后还靠你我缔造。”
“樱花林里亭中避雨之时,我倒是开始把风君当做好友了,风君不觉得么?”
湘广陵嘴角轻抿眉毛一弯,风归影心里蓦地迸出了一个词——柳月眉,再看那飞扬在风中的樱花时,漫天漫地都是那个人的盈盈笑意。他正怔得开心然后变成隐约的心痛,身后突然传来飘渺的声音:“风君,不打扰你淋雨的兴致了,明天见。”
等风归影回过神来,周遭早已渺无人迹,只剩残樱在潇潇的春雨中缓缓下落,悄然无声地铺满了一地。他轻捻一瓣樱花细细端详,许久,终于是自顾自笑了起来。
“我说湘君,我什么时候有过淋雨的兴致了?”
岁月如梭,流年弹指而过。
纷扰落定,曾经的太子殿下已经登基称帝,成就伟业,朝野内外亦早已是物似人非,旧影难寻。一代贤君寂明喧曾经认真得近乎执拗地问过风归影:“淡然如你,想要的到底又是什么?”
那一瞬间,风归影蓦地就想起了某一年弥漫的樱花清香以及那双紫眸眼底盈盈的笑意,然而樱花烂漫如初,春风和煦如常,那些沏茶赏樱,抚琴长吟的日子却早已烟飞影消散,便终于只能笑得云淡风轻——人生得意失意,最后渴望的亦不过是小桥流水,平凡度日,如此而已。
彼时暮春,已经贵为燕王的风归影孑然一身坐在御花园寂静的凉亭中,抬眼望去,满园零落的樱花,都是自己十九岁时的身影。
只有岁月长存,隔世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