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93年，魏孝文帝南征，将都城从平城（今山西大同）迁至曹魏故都洛阳。
    “游戏五湖采莲归，发花田叶芳袭衣。为君侬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
                        ——《采莲曲》
    陆探微骑着玉面花骢行进在初夏的江岸上。江水铺陈着它的文章，在月光下流淌。江边的青石，汲水的妇人和那些弱冠的杵，一切在薄雾的郊畿里安闲镇定着。
    远处西市的喧闹已让一路的清冷停滞在马蹄毡下，他双肩的寒气渐渐消弥。洛阳的灯火让明丽的江水敷上了铅粉，越过集市的繁华，在树丛的最疏处，隐隐着帝都的更鼓。
    马向皇城行去，它无声而缓慢。自然得仿佛一截绳索，被收拢回来。
    湿润的空气依然抹不去他脑海里那大漠的记忆，如血液一样鲜活，似金子般灿烂。
    陆探微是一名画师，是魏国最出色的画师。人们只听闻他的大名，却不晓得他还是一位俊美的少年，只有王室才请得动他。天下最显赫的权贵加上最耀眼的黄金，有谁能拒绝呢？
    此外，他还是寺庙的常客。百姓顶礼膜拜的菩萨，佛堂里绚烂的壁画，许多都出至他的手笔。只有在神灵面前，金子才黯然失色。菩萨法相庄严，妍美俊秀，在香火缭绕中，陆探微声名远播。
    大漠一直是他向往的地方。此次采风归来，风沙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相反，他变得更加俊朗，少年的轻狂和稚气被隐藏得悄无声息，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一派大家风范。
    坐在帝都最大的饭庄“云锦斋”的雅座里，眺望着远处摇曳生姿的莲花，陆探微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而眼中的忧郁变得更深。
    “探微，还以为你赶不上赴我们的君子之约呢，没想到你早来了！”
    陆探微回头一笑，眼眸澄澈，“听闻穆大人府上勤俭有道，持家有方，探微更珍视此约。
    怎能辜负大人一番心意？”
    穆远摇摇头，无奈道：“怎么？夫人权重，竟然连你都知晓，看来我已成为全洛阳城的笑柄了！”
    “小穆新婚燕尔，对妻子敬之爱之，早已成为美谈，何来笑柄一说？”
    穆远释怀笑道；“管它呢。我当下唯有一愿：只希望你快点成家，心有牵挂，早入红尘，落地开花。”
    “咳！咳！咳！”陆探微杯酒刚入口，呛了。
    “早入红尘，落地开花？———我是要还俗的僧人吗？”
    “我看差不多。你眼里除了菩萨就是壁画，还有其它吗？至于金子，恐怕还不如大漠里的沙子耀眼吧！”
    陆探微一僵，复笑道：“小穆，深知我心。”
    “你呀，让人说什么好呢？郡主你不要，公主你也敢拒绝，王室的颜面何存？你是一走了之，所幸皇上爱才，不予追究。晓得皇上如何说辞吗？———‘卿本石佛，佳人奈何？’”
    穆远面有忧色，“石佛———皇上是有深意的，要么答应公主的婚事，要么罚你不得另娶啊。”
    “石佛？”陆探微笑容未褪，“想不到皇上，……也深知我心。”
    “你，你，真的要当‘石佛’？”穆远矫舌难下，“探微，别固执了，公主也是慕你才华，一片痴心。你这样也许会错过一份好姻缘的。”
    “人生有涯事无涯。若是了无牵挂，便能心无旁鹜，穷吾一生，钻研佛像壁画，有何不可？”
    “不可！”穆远急了，“淡泊名利本无错，你何苦放弃终身幸福？”
    “幸福，”陆探微优雅的斟酒，饮尽，抬眼直视穆远：“予我而言，自由便是幸福。像飞天般云中漫舞，寻访佛居士徜佯山水。天地之间，俯瞰四海；漠北江南，游历八方。一生如此，夫复何求？”
    穆远听得发怔，继而一声叹息，点头又摇头。似有所悟，似有不解。
    “怪不得你的画作不沾半点人间烟火，佛像庄严又全无凡俗之气，这本是好事。可是，你浸染佛性太深，又是性情中人，如今得罪王室，会绝了日后回旋的余地！探微，听我一声劝，别太快作决定，三思而行。若是了解之后，确定无法接受公主，再行答复，免生憾事，可好？”穆远苦口婆心，循循开导。
    “好了，小穆，我千里迢迢来赴你的席宴，是想补一杯喜酒喝。你倒好，菜品没上，唠叨了半天，尽让我喝闷酒，这也是你的待客之道？”陆探微笑着转移话题，不予回答。
    穆远被他一岔，果然中计，面带歉意，忙招呼小二上菜，杯盏交觞，把酒言欢，权将“说客”一事抛到九霄云外。
    
    深夜，酒醉的穆远被送回穆府。
    “来，我们接着喝，今晚不醉不归！——哎哟！”突然耳边巨痛，酒劲顿时散去。穆远睁眼一看，眼前人似乎怒意未消，一双美目正冷冷盯着他。“还喝吗？要不要再来几坛尽兴？我可以作陪呀！”
    穆远笑了，轻轻拉她衣袖，“夫人，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她一愣，旋即也笑了。
    “怎么喝这么多酒？烂醉如泥。”她皱着眉，吩咐下去，“给大人端一碗醒酒汤来，再放点冰糖。”一边说着，一边扶穆远躺下。“你呀，身为洛阳父母官，怎能有失仪态？记住，下不为例。”
    “夫人，我去见探微了。”
    她的身形一滞，“噢，是吗？——他，好吗？”声音微带颤抖。
    穆远望着她，沉默良久，柔声道：“心月，他很好。……其实我知道，我不如他。在许多待嫁姑娘的心中，这天下的男儿都不如他。”看到她微红的脸，穆远有点落寞，“也许他伤了你的心，别怪他，他并不知情的。皇上的旨意，我已经透露给他。——他，还是不肯改变初衷。”
    元心月是魏国的郡主，皇帝的堂妹。和众多的贵族小姐一样，都被陆探微的才华所折服。这位传闻中的英俊少年，拥有一颗高贵脱俗的心，一支绘画的神来之笔，视富贵如浮云，看金钱如粪土，哪样不深深吸引着她？
    意外的是，堂堂的魏国郡主，从来只会拒绝别人的洛阳第一美人，居然被人拒绝了。他，——就是陆探微。
    “除了他，嫁给谁有何区别？”前所未有的挫败，让她心灰意冷。于是，她匆匆答应了洛阳府穆远的求婚。
    但是拒婚的耻辱，她一直萦绕在心，像乌云蔽日，挥之不散。婚后，她有些后悔，对陆探微的恨渐渐加深。他，凭什么可以拒绝她？凭什么可以毫无理由，不假思索地拒绝她！难道她没有一样可以打动他的心吗？每次想到这，她都痛苦不已。更令人痛苦的，是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因此，她想到报复，她开始费尽心机地计划，要让公主步她的后尘，让陆探微为他的拒婚付出代价！果然，公主也遭到了婉拒。但这次，王室的威严不容侵犯，陆探微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皇上也不会坐视不理，眼见一场好戏就要上演，……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一走了之，远赴关外，栖居荒漠。
    他走了，她才憣然醒悟：原来他的拒绝，根本没有复杂的原因，他要的只是自由！而她，一心只想着拥有，还算计他，让他失去了自由，无法在帝都立足。她深深懊悔自已的所作所为，可是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除非，陆探微改变主意，答应公主的婚事。
    如今看来，穆远的游说已经宣告失败，她该如何挽回这局面呢？
    万万没想到，穆远“安慰”的话，听得更让人心惊。原来她所有的心事，他一直都知道。他只是不说，怕伤她自尊。
    “你怎么知道的？”她感到亏心，低声道。
    “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你。因为喜欢你，知道你心早有所属，所以我只能等待。直到确定你和他不可能有交集，我才有勇气站出来。”穆远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心月，我当时很怕，怕你会拒绝我。好在上苍保佑，你答应了！我欣喜若狂，发誓要一生呵护你，让你幸福，不让你再受伤害。”
    元心月很诧异，摇摇头：“傻瓜，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还是你最好的朋友！现在，我害了他，很卑鄙，对吧？——你这样待我……，我不配！”
    穆远神情慢慢变得严肃，冷冷道：“是啊，外面还盛传穆府家有悍妻，本大人惧内呢，这样下去可不行！夫人，为了宣扬一下你的贤德，我打算先纳几房侍妾，如何？”
    “你，你！”元心月目瞪口呆。忽然，她瞥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顿时明白上当。
    “你……这主意不错，那就先纳两房吧，好事成双嘛！”元心月优雅地捋了捋发髻，显得从容淡定，“明天一早，我就进宫禀明太后，请她老人家帮忙物色，可好？”
    “啊？你答应了？”看他一脸哭笑莫名，元心月忍俊不禁。“穆大人，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傻气的样子很有趣！”
    “心月，”穆远松了口气，被她的如花笑颜所感染，“现在我要告诉你，你的微笑是全城最美的！你就是洛阳城里绽放最绚丽的牡丹。”
    两人紧紧依偎。
    窗外，月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