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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107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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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朝廷禁止黄金、白银外流,历来,在边境交易的都是铁钱、少量铜钱,运送起来十分不便,那些少数民族也十分不满意,尤其是在购买马匹这种大宗交易上,更是因为沉重的铁钱常常拒绝交易。因此,在西北地区,使用黄金、白银的购买力和受欢迎程度远远超过等值的铁钱、铜钱。
    拓桑不通外务,也不知道哪些东西更能便利快捷地交易,君玉却是知道的。尽管那众多宝石无不是稀世之珍,但是在这西北苦寒之地一时之间却难以变卖筹措,君玉便只拾了少量宝石,多选那些可以通过那条狭窄石缝的沉甸甸的小块黄金。
    拓桑见状,也有样学样,专选那些沉甸甸的小金块。
    估摸着这些金子刚能接上朝廷军饷到来的时期,君玉站起身道:“走吧。”
    拓桑点了点头。
    月亮已经升起。
    两人像辛苦的驮牛一般在砂石满地的山谷中蹒跚着佝偻而行。
    拓桑扛着那个大袋子,而君玉扛的袋子则是用拓桑的宽大外袍临时打结成的袋子,携带起来,倒比拓桑那个大袋子稍微容易一些。
    里面,都装满了沉甸甸的金块和小部分宝石。
    君玉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子,脚步一阵趔?,差点摔倒在地。
    拓桑赶紧停下脚步道:“君玉,你怎么样了?”
    君玉坐在地上,一望无垠的月光照着这片黝黝的沙地,她看见拓桑的脸上全是汗水。
    此时的拓桑,即不是袈裟簇新的神圣庄严样子,也不是蜀中园林弹琴、凤凰道上摘花的潇洒出尘。他衣衫单薄,却满头满脸汗水,扛着沉甸甸的大袋子,弯着腰,直如一个苦役的劳工。
    拓桑自幼在深宫修炼,以他彼时彼地的身份,只怕一生之中也从来没有亲自用过任何金银钱财。现在,却背了如此一大袋金子在茫茫黑夜里拼命赶路。
    君玉看着他大汗淋漓,一脸担忧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拓桑,你看起来简直就像亡命天涯的逃犯。哈哈哈。”
    拓桑第一次见君玉笑成这般模样,但见得往日那英名赫赫、翩翩风采的少年也这般灰头土脸大汗淋漓,再也忍不住,生平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他干脆也放下袋子,在君玉身边坐了下来。
    静静的月光下,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君玉忽然道:“我一直以为‘博克多’是绝对不会如此大笑的。居然让我见到一次,哈哈,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拓桑学足了她的语气:“我也是第一次见‘凤城飞帅’这般灰头土脸。我是幸还是不幸?”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的狼狈模样,再次大笑起来。
    在黎明的微光里,玉树镇驻军大营已经在望。
    拓桑放下袋子,君玉点了点头,轻声笑道:“拓桑,再见。”
    拓桑深深看了她一眼,也微笑着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再看她一眼,然后,加快脚步,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里。
    真穆帖尔的营帐灯火通明。
    “报,大风口和玉树镇的瘟疫都得到控制。”
    “报,大风口目前只得2000多士兵,据可靠消息,粮草尚不足维持三日。”
    “报,据可靠消息,玉树镇5万驻兵,粮草也不足三日,现在军中人心惶惶……”
    “报,我们抓获了西北军的一名军官,得知西北各地府衙凑集的粮草军饷已经过了武威城,正在往西宁府赶送。据悉,这批粮饷是林宝山等人派军要挟各地官员强行征敛的,虽然比不上朝廷派下的军饷,但数额估计也相当可观,目前,西宁府已经调集三万大军全部赶去接应……”
    这已经是第三拨军情回报,西宁大军走投无路之下秘密挟持各州官要粮草了。真穆帖尔沉思着,林宝山此人匪气十足,君玉走投无路之下纵容他兵逼各府衙虽然是大过,但是,西北军一旦粮草到手却是大患。
    更令他意外的是,“凤城飞帅”居然调集了包括西宁府精锐在内的三万大军去护粮,可见已是背水一战了。
    一名大将站了起来:“大汗,如今西北军的疫情已经基本控制住了,这批粮草就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我们务必要拿下这批军饷。”
    另一名大将道:“大风山瘟疫严重,兵力空虚,不去管它;玉树镇虽囤积重兵,但是粮草不继。如今,‘凤城飞帅’派出三万大军保护粮草,显然是不容任何闪失,可是我们就一定要让它‘闪失’,务必要截断玉树镇和西宁府的粮草补给。否则,一旦让他们拖延到军饷到来的时刻,就错失良机了……”
    真穆帖尔点了点头,他之所以迟迟没有下令进攻,一来是西北军中的粮草前些日子尚能维持;二是忌惮那横行的瘟疫。如今西北军全军的粮草补给已不足三日,早已人心惶惶,如果让武威城的粮草补给顺利到来,只怕顿失有利进攻机会,再次陷入被动。
    如此良机自当把握,当夜,真穆帖尔部署下去,兵分三路,想到将再次面临自己的老冤家“凤城飞帅”,尽管已经占据天时地利,部署得当,真穆帖尔丝毫也不敢大意。
    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玉树镇的大校场正在进行紧张的操练。
    疫情已经基本控制,所有患者已经被集中到了一个安全地带给予治疗。
    在这种情况下,疫情的控制丝毫不亚于大战的指挥,军中早已下令由卢凌、白如晖、耿克等人负责安顿患者。
    虽然解除了瘟疫的惶恐,但是,关于饥荒的惶恐却比瘟疫更为严重地散发开来。虽然操练如往日般进行,可是,饥肠辘辘的士兵们却无不惶恐:今日一过,明天的晚餐只怕已是奢望。
    周以达匆匆走进帅营,却见君玉静静地坐在书案的大椅子上,伏案写着什么。
    “元帅,据探子回报,赤金族大兵已经分别在玉关、雁石屏和蒙古大草原陈列,合而不围。我军粮草只得明天一日,如今,林将军虽然亲率西宁府三万大军赶去武威城接应粮草,只怕中途必遭拦截……”
    君玉放下毛笔,抬起头来:“赤金族的左路军已从大草原插下,明天晚上,应该就可以和林宝山打个照面了。”
    周以达立刻道:“我们该当如何?”
    “即刻传召三军,生火做饭,所有粮草,一顿充足。”
    周以达讶然道:“元帅,我军节衣缩食已不过三顿稀粥,今夜若全部吃了,即使林将军接到那批粮饷,也来不及及时送到玉树镇大营啊……”
    君玉微笑道:“即刻传令,不得有误。”
    周以达不敢再多说,但见君玉成竹在胸的样子,只得立刻传令下去。
    一张张惶惑的面孔也顾不得明日的早餐在哪里,久被瘟疫和饥饿困扰的玉树镇大军,第一次放开了肚子,饱食一顿。
    大军列阵,辎重全抛,大小兵将注视着他们那永远镇定自若的统帅,心里无不疑惑,吃了最后的晚餐,就这样和赤金族大军决一死战了么?
    夜幕下,三支精骑正在从比邻的蜀中和藏南等地往玉树镇方向赶来。
    君玉亲自登楼,城门大开,卢凌、白如晖、耿克分别从三个方向陆续进来,专门驮运的马队鱼贯而进,车上,一袋一袋卸下来的全是玉树镇比邻的蜀中来的大米、粮草,藏南来的青稞面、各种干粮、牛肉。
    在押送的队伍里,一个一身劲装的娇小身影引起了君玉的注意。
    君玉上前一步,那个劲装的人也从马上跳了下来,却正是舒真真。
    “舒姐姐。”君玉欣喜若狂地大叫出声。
    舒真真的目光也无限欣喜:“君玉。”
    三军展颜,久被瘟疫和饥饿折磨得惶惑不安的面孔立刻变得生气勃勃,精神十足。
    卢凌、白如晖、耿克三人上前:“元帅,我等已经完成任务。”
    卢凌看着舒真真,行了一礼:“在蜀中筹集粮草,多亏了舒姑娘协助。”
    君玉向舒真真看去,舒真真笑道:“你到西北军中快一年了,我早就想来看你了。这次打听得西北军军饷被劫,我立即赶来,却无意中碰见卢凌他们。”
    周以达大喜却大惑不解:“你们三位不是去安置患者了么?”
    卢凌笑道:“如果不是有这个借口,我们怎能毫无阻碍地脱身出去?再加上害怕万一走漏风声,又遭到半路抢劫,岂不功亏一篑?”
    三人都看着君玉,君玉微笑不答,却道:“你们三位仍领原来之兵,耿克,还等什么呢?你的老朋友正等着和你的‘峨嵋先锋’会面。”
    耿克立即领命,峨嵋先锋一马当先,直奔雁石屏。
    而卢凌则率军直奔大风山汇合大风山守军后狙击玉门一带的赤金族大军。
    灯光下,君玉和舒真真秉烛夜谈。
    舒真真道:“你可知劫持西北军军饷的是何方势力?”
    君玉摇摇头:“只听说是川陕的近百股土匪、大盗合谋的。”
    “我得知西北军军饷被劫后,立即出去打探了一番。劫持军饷的势力中虽然有几十股不入流的土匪,但是,其背后更有庞大的势力。我抓住了川中一个土匪头子,他说,那次劫饷的人中有上千名训练有素的精骑。土匪强盗中,哪里会有这样的势力?而且,据我所知,川陕的黑道很少成规模劫持军饷,尤其是劫持边境大军的粮饷,因为无论成不成功都会遭到黑白两道所鄙视和不容……”
    君玉虽然也猜测,单凭那些土匪大盗,也不会有如此大本领,但是身在军中,也无暇调查,便道:“据报,朝廷已经责令兵部调查。”
    “那些官样文章,要彻察只怕又是说说而已,我准备亲自去调查一下。”
    “舒姐姐,此事十分危险,你切莫单枪匹马置身险境。”
    舒真真还想说什么,君玉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舒姐姐,你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一个人,我绝不希望你有什么危险。”
    舒真真笑了:“好的。等到战争结束,我一定随你去凤凰寨,看看能不能为你的凤凰书院出力。”
    君玉欣喜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君玉刚送舒真真离开,就接到耿克回报,雁石屏的赤金族大军在峨嵋先锋的冲锋下,暂时退却。
    君玉笑道:“他们知玉树大军辎重全抛、背水一战,现在怎肯全力进攻?一定是准备等大家饿得有气无力,再大举出击。你们就地休息,不好好地‘饿’着肚子等他们怎么对得起他们。”
    果然,两日后,两万大军大举压下,准备将“饿”了两日的玉树大军砍瓜切菜般轻松拿下。不曾想,蛰伏已久的玉树两万大军兵强马壮,迎头赶上。
    敌军大惊,四万大军交锋,激战一日,赤金族的领军主将率领几千残兵逃入大草原去和真穆帖尔汇合了。
    五万大军马不停蹄地赶到西宁府。
    林宝山和张原守在帐营,见了君玉大喜下拜:“元帅妙计,那几百车石块果然拖住了真穆帖儿的三万大军。”
    众将讶然。
    张原笑道:“莫非,你们当真以为元帅会派我们去抢劫各府衙?”
    这时,众将领才明白,原来,君玉以大军“威胁”各府衙所谓凑齐的几百车粮草全部是石块,君玉为了迷惑真穆帖尔,果真派了三万大军去“保护”这些石块。
    赤金族大军旨在抢粮,两军刚一交锋,主力便去放火烧粮,他们原本以为西北军会拼死护粮,谁知蓄势已久的三万大军,丝毫也不顾粮草,反倒趁他们放火抢粮之际,大举攻杀。等赤金族大军发现除了袋子,无法燃烧,里面全是石块瓦砾,已经为时已晚,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虽然赤金族这支抢粮大军死伤大半,但是他们的骁勇机变却无不是一等一的,尽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依旧很快调整,致使西北护粮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折损人马几乎上万。
    七万大军连夜整合,兵分三路,两路骑兵,一路步兵。
    君玉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看了看远处大草原方向的天空,朗声道:“决战,才刚刚开始,真穆帖尔正在茫茫的大草原上等着我们。”
    “如今,赤金族大军是5万骑兵,我们也是5万骑兵,虽然不如他们战马充足一人数骑,但是,我们尚有两万步兵辅助。这是一场骑兵的较量,检验西北军精骑战斗力的时候到了。”
    台下,一阵雷鸣般的响应声。
    大军刚出“玉关”就遭遇一支8000余人的赤金族精骑,激战半日,群情振奋的西北军将这8000人马全部拿下。
    黄昏十分,探子回报,赤金族大军早已不战而退,分两部分撤离,一部分撤到了外大草原,一部分撤到了沙漠一线。
    原来,真穆帖尔的劫粮大军失利后,立刻发现上当。再加上又风闻西北军中瘟疫已经被完全控制住、大批粮草到来,雁石屏的兵力又被耿克带领人马杀得大败。原本雄心勃勃的大小将领无不震惊,他们原本就十分忌惮“凤城飞帅”,此刻见对方准备充足,哪里还敢继续硬拼?
    真穆帖尔见军心如此,他也不是泛泛之辈,立刻果断下令撤军,退回到蒙外大草原和塔里木一带,好保存实力。
    军中帅营灯火通明,大小将领正在商议是否追击真穆帖尔的事情。虽然退到沙漠的一众人马,威胁尚不太大,可以暂不予理会。但是,退守外大草原的三万多精骑却是随时会卷土重来的大患。
    周以达道:“真穆帖尔的主力精兵正在往外大草原撤退,不如趁西北军准备充足,群情振奋之时追逐痛击,以绝后患。”
    张原却道:“朝廷的粮饷尚未到来,如果贸然孤军深入,只恐粮草不继,反遭围歼。”
    君玉点了点头,这确实是趁胜追击真穆帖尔的好时机,一旦错失,必不再来,但是,粮饷也确实是一个大问题。
    她沉吟了一会儿,下令周以达、耿克率两万精骑向蒙外草原追击,林宝山和卢凌等帅一万大军待朝廷粮草一到,即刻启程协助,其余全部人马退回玉树镇和西宁府。
    五月初一,阳光照射在茫茫的西北大地上,西宁府帅营外面的几棵大树绿满枝头,风一吹过,婆娑的树影开始追逐初夏的脚步。
    临近晌午,一名传递役兵飞速来报:“元帅,朝廷的第一批粮饷已在十里外了。”
    按照行程估算,第一批粮草最快也得5月中旬才能到达,君玉十分意外地站起身来:“怎会来得如此快?。”
    役兵道:“小人也不知道。”
    “押送粮草的却是何人?”
    “小人也不知道。”
    周以达率领的大军先锋已经和赤金族大军零星交手,正是因为粮草不继,不敢太过深入,现在,粮草一到,真可谓天上下起及时雨。君玉虽然意外却十分高兴,便只身漫步来到西宁府的城门,等候即将到来的粮草大军。
    城门已开,一骑快马奔了进来。马上之人,白衣玉佩,神情冷淡,忽见君玉立在城头,不由得呆了呆,勒马停下。
    君玉十分意外:“朱渝,怎么是你在押送粮草?”
    “久闻川陕大盗厉害,我想来会会这些大盗究竟厉害到何等地步。”
    “可曾与之会面?”
    “不曾。”
    西宁府的军中大食堂。
    朱渝和一众押解的官兵正在吃饭。朱渝盯着桌上十分粗砺的饭菜,又看看神情自若吃饭的君玉:“你一直就是吃的这个?”
    君玉喟然道:“西北苦寒地,那些老兵,一二十年来都吃的这个。我才到这里不过一年,又算得了什么。”
    朱渝沉默了一下,端起饭碗,慢慢吃了起来。
    这是朱渝见过的最简陋的一座帅府。
    空旷的屋子里左右各摆着一排临时议事的座椅;居中是一张大的书桌和椅子。大书桌上,整齐地堆放着各种各样十分精细齐全的地图和作战方略。
    在一些批示的公文上,是筋舒骨展的劲秀小楷,而一些镇纸上却是龙飞凤舞的磅礴书写。
    朱渝环顾四周,叹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形容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也难怪林宝山都不肯再听从我父亲的命令和你作对。要知道,已经有三任西北帅臣被他们先后排挤调离。”
    君玉笑了笑,忽道:“为何首批粮草来得如此之快?”
    朱渝收回目光,转身望着对面那张永远微笑自若的面孔:“这批粮草是从长安出发的。”
    君玉点了点头,若不是从一省之隔的长安出发,那批粮草怎会来得如此快?
    早在粮饷被劫之初,朝廷就下令西北各府衙尤其是相对富庶一些的长安就近援助,但是,各地都有借口,长安更是百般推脱。长安的重要大员几乎都是朱丞相的门生,朱渝尽管以京军统领的身份亲自监护粮草,但是,要在如此短时间内匆匆筹集如此一批粮草,如果不是拿出他朱公子的身份,实在难以想象还有什么其他别的办法。
    “你父亲可知道此事?”
    朱渝沉默着,没有开口。“虽然你主动请缨送粮草,有朝廷的批示,但是,你私自滥用丞相的关系和权力,这于他于你的立场,都会十分为难。更会给丞相的政敌以口实和把柄。即使他位高权重,但是伴君如伴虎,你这样做太欠考虑了。”
    朱渝依旧看着一张龙飞凤舞的镇纸,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冷冷地道:“你几时变得如此罗嗦?”
    君玉无语,朱渝又道:“其实,我也并不完全是因为你,更多是因为我父亲。我总要做点事情,减轻今上对他的猜忌。”
    君玉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皇帝对朱丞相的不满由来已久,君玉已经从他的两次私访里清楚地知道这一事实,现在不动手,只是碍于羽翼未丰而已,朱丞相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朱渝又是何其无辜?
    朱渝拿起一张随意书写的劲秀小楷,又看看桌上那支有点秃的毛笔,道:“小时候,我有两件事情特别恨你。”
    “哪两件?”
    “你刚来千思书院时,最先招呼你的是孟元敬,而不是我。”
    “还有一件呢?”
    “你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屋子,我没有。”朱渝笑了起来:“那时,祝先生常常告诫我们:‘来书院是学习的不是做少爷的。’可是我心里十分不服气,那君玉为什么会这么特殊?师娘也太偏袒她了吧。”
    他仔细盯着君玉,期望能从那微笑自若的表情里能看出些什么来。
    自成年后第一次见到君玉,他就觉出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随后,因为祝先生夫妇的死和罗罗的死,他曾两次见过君玉的失态。可是,那时,他怎敢相信,威震胡汉的“凤城飞帅”是个女子?
    他最早的怀疑是从“寒景园”里情魔大施魔音开始的。君玉身受重伤却不为魔音所迷,更奇的是那身份奇特的“博克多”居然能保持清醒,救下她来。
    后来朱四槐又带回兰茜思“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消息,联想到君玉上书院的时间和她小时候的种种特殊情况,他早已完全断定君玉的身份。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希望能亲自从君玉口中得到证实。
    君玉一笑置之,朱渝心里有点失望,但也不再提及,两人转移话题又聊了一些西北军中的情况。
    送粮的役兵开始遣返。
    马出城门,朱渝回过头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开口,猛一扬鞭,马蹄扬起一阵尘土。
    君玉回到帅府,忽见那案几上有一个十分特别的玉佩。那是朱渝的玉佩。自认识朱渝以来,朱渝一直带着这个东西。她拿起玉佩看了看,若有所思,然后,飞身出门,牵了小帅。
    “朱大人。”
    朱渝勒马,回头,对面,马上的少年满面微笑。
    朱渝挥挥手,对一众役兵道:“你们在前面等我。”
    马蹄又扬起一阵巨大的灰尘。待尘土稍稍散去,西北的初夏,早晨的阳光一览无余地照耀在远处波光粼粼的青海湖上,映得天空都变成了一整块深蓝色的红翡翠。
    对面的少年满面的微笑比那蓝中带红的翡翠更加光彩夺目,朱渝的心里无限欢喜,脸上浮起一层深深的笑意,却道:“怎么?君公子还要来个十八里相送?”
    “你落下了点东西。”
    君玉微笑着将那块玉佩递了过去。
    朱渝面色一变,瞬间又恢复成了那种冷淡而嘲讽的表情:“哦,不知什么时候掉下的。”他并不伸手去接,却道:“竟然劳驾日理万机的‘凤城飞帅’千里迢迢亲自送来,罪过。罪过。”
    君玉的手固执地伸在半空,朱渝视而不见,扭过头,转身就要打马离去。
    “朱渝。”
    君玉一扬手,那块玉佩不偏不倚地飞到朱渝胸前。
    朱渝捏着那玉佩,好半晌,目光冰凉。
    君玉叹息一声:“你不要为我做太多事情了。”
    “为什么?”
    “因为我很自私。不愿意让自己心有不安。”
    “那拓桑呢?”朱渝紧紧捏着那块玉佩:“西北大军瘟疫横行,军饷断绝,却能在一个多月内绝地逢生,除了比邻的‘博克多’,你告诉我,谁还会对你伸出如此巨大的援手?”
    君玉沉默着,无法开口。
    “拓桑无论为你做了什么,你都觉得心安理得对不对?而我……”朱渝大声笑了起来:“即使你欠我一点小小的情,你都会用命来偿还,是不是?在寒景园如此,离开寒景园还是如此。”
    “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小时候不是,现在更不是。我永远都不会是你的朋友。”朱渝笑得越来越厉害,手一用劲,那块玉佩跟心一样碎裂,他猛一扬手,将满手碎块远远扔了出去。
    “朱渝。”
    朱渝没有回答,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上,马像发疯似的狂奔而去。
    君玉看着那股扬得老高的尘土,呆了半晌,转身,“小帅”撒开蹄子,“得得”地慢慢往西宁府方向去了。
    五月中旬,朝廷的粮饷已经陆续到达。
    这天,军中正在接收最后一批粮草,本次负责押送的监军传来一道旨意,朝廷已经下令将东北的5万大军调集过来,全归西北军主帅统领,要求务必尽快拿下真帖穆尔的主力,彻底扫除北方边境的隐患。
    君玉大喜,那5万大军多是孟元敬的旧部和凤凰军的一部,其余的也是东北大军中的佼佼者,战斗力久经考验。这5万大军一到,现在的西北军足以号称兵精粮足,只要战术得当,何愁大事不克。
    目前,周以达一部已经深入草原和赤金族大军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而林宝山、卢凌等人已经率众补给粮草。战争初期,虽然双方各有损失,但是,真穆帖尔毕竟尚未遭遇决定性的打击,积聚的实力尚相当雄厚,要彻底歼灭他那几万非常剽悍的精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君玉当即召集军中大小将领详细研讨随后的战术安排和布置,务必在最快的时间内,拿出一套完整的作战方案。
    ※※※※※※※※※※※※※※※※※※※※※※※※
    “渝儿。”
    夜幕下,朱渝刚刚推开书房的门进去,正准备关门,却见父亲已经站在门口。
    朱丞相看了儿子一眼,慢慢走了进来。
    诺大的书房显得十分空旷,朱丞相放眼望去,最里面那半壁书房里,满墙的美人图已然不知去向。在那空旷的位置上摆放了一张床。
    朱丞相看了看书桌上一些凌乱的公文、书籍,道:“你已经完全把书房当成了你的卧室?你刚回家,为什么不去看看郡主?你不去看她也就罢了,为什么还不许她来看你?你那几天对她的殷勤到哪里去了?”
    朱渝淡淡地道:“腻烦了,你知道,我对女人没什么耐性。”
    “只怕是粮草早已送到西北军中,河阳王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罢?。”
    “无论什么原因对我来说都差不多。”
    “这次为了给西北军筹集首批粮草,你不仅私自利用我在长安的关系,更利用河阳王在洛阳的势力,你竟然连自己的妻子都要利用?你到底为的什么?”
    “我从来不认为妻子和其他女人就有什么不同。”
    “你到底要到什么地步才肯死心?你粮草也送去了,君玉呢?她就会因此对你另眼相看?”
    朱渝懒洋洋地笑了起来:“你想必也清楚,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她。昏君对你的猜忌日甚一日,这次是兵部尚书做了替罪羊,下次呢?。”
    朱丞相顿了一会儿:“西北军中情况如何?”
    “君玉两袖清风,起居饮食一如普通士兵,既没有什么封妻荫子也没有什么结党营私,她简直就是无懈可击,我看,你也不用再枉费心机了。以君玉在军中的威望,我想无论你找谁都不可能动摇她的,林宝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君玉真就如此无懈可击?那粮草到达之前,她是如何度过难关的?在如此的景况下,她居然还能绝地逢生?”
    “那是因为她对圣宫屡施援手,人家主动帮她的。”
    朱丞相冷笑道:“只怕是那甚么‘博克多’有私心吧。”
    “秦小楼也参与了此事。秦小楼是驻地大臣,代表的是朝廷,无论他出了多少力,他都是一个合理的挡箭牌,你怎么弹劾她?”
    朱渝看着父亲:“与其浪费时间在君玉身上,不如更好地去对付你的真正的政敌,也许,我还能帮帮你。”
    朱丞相道:“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不说真心话又还能如何?难道我就等着看朱家走向覆灭?!”
    朱丞相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有你帮我,我的负担也轻了大半。”
    朱丞相起身正准备离去,忽然看了儿子好几眼,道:“渝儿,你那块玉佩呢?”
    “哦,在路上不小心掉了。”
    “怎么会掉?这是朱家的一对传家玉佩,你和你大哥一人一个,因为只有一对,你弟弟都没有,你怎么这么大意?”
    朱渝淡淡地道:“玉佩是死的,人是活的,另外找一块不就好了?!”
    朱丞相也不再追问,走了出去。
    朱渝关上门,静静地坐在书桌前。
    过了许久,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笺,在桌上摊开。明亮的灯光下,纸笺上是几排劲秀的小楷:
    去去世事已
    策马观西戎
    藜藿甘梁黍
    期之克令终
    晋朝的将领周处在粮草不继的情况下率5000军士迎战7万敌军,自旦及暮,斩敌上万,最后矢尽粮绝,全军覆没。周处悲愤赋下此诗,力战而亡。
    这张纸签是朱渝留下玉佩的时候从君玉的案几上悄悄拿走的,那劲秀的小楷,字字穿透,显是君玉面临军中瘟疫、粮草不继和赤金族大军围攻的情况下,早已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
    他盯着那纸签,慢慢地,那纸上的一个个字幻化成了一张张相同的光彩夺目的面孔。而这样的一张面孔,竟然随时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残酷的战争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她那种身先士卒的作风。
    如果这张面孔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将会怎么样呢?他心里忽然一阵抽搐。
    他又看看自己的右手,右手手掌上还有着几道深深的血痕,那是碎玉的时候,玉的碎角击破掌心之故。
    每道伤痕都在心里,他如一个狂热的梦想者,拼命地去追逐一朵天边的云彩,每接近一步,却每每发现不过是临近幻想的破灭更近一步而已。
    “不,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朋友。”胸口如压了一个巨大的、绝望的石块,令人呼吸不顺,几欲发狂。
    朱渝重重地一掌击在书桌上,厚厚的书桌顿时缺去一角。
    ………………………………………………
    早朝,金銮殿上。
    “前兵部尚书张祈因为追查被劫军饷无果,严重失职,今革去兵部尚书一职……福建总兵孟元敬,肃清福建一带倭寇得胜回朝,今论功行赏,晋升兵部尚书……”
    孟元敬领旨,朗声谢恩。
    朝堂上一片恭喜之声,皇帝面上也十分高兴。
    “皇上,这里还有一道奏折需要处理。”
    皇帝接过奏折,展开,忽然面色大变,好半晌才抬起头来,看着朝堂上:“这道密折是何人所奏?”
    一名内阁大臣道:“回皇上,这道密折辗转送到内阁,臣等审慎难决,只好交由皇上裁决。为防谣言在朝堂内外流传,还望皇上明断。”
    众臣面面相觑,均不知何事。
    皇帝冷笑一声:“这事也奇了,竟然有人密奏西北军主帅君玉是个女子,说君玉是二十几年前名满江湖的女剑客兰茜思的女儿。”
    堂下刹时一片哗然。
    朱渝不经意地往父亲看去,只见朱丞相神色如常,完全装作一幅毫不知情的样子。
    原本喜气洋洋的孟元敬,忽如一盆冰水浇在头上。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上前一步奏道:“谁人如此造谣生事?君玉是我儿时伙伴,他自然是男子无疑。”
    另一名大臣站了出来:“依臣看来,这君元帅倒真的十分可疑,堂上不少人都见过他的吧?哪有男子长成那般样貌的?莫说男子,你们几曾见过女子中有这般样貌的?”
    孟元敬大声道:“宋玉、潘安等美貌男子,古已有之,这有什么稀奇?”
    皇帝见众人争论不休,心里也没有主意,忽然看到朱渝,道:“朱卿家,你也和君元帅认识多年,你怎么说?”
    朱渝笑了起来:“皇上,你几曾见过女子统兵巨万,百战百胜的?臣等和君玉是总角之交,她的身份,臣等自然清楚。想是君元帅战功赫赫,遭人忌妒,故有此谣言。”
    一名大臣道:“君元帅的身份的确十分可疑。想他在凤城中主事时,大小功劳都归彭东,若是男子,谁肯把这赫赫功勋白白让与他人?只怕是他碍于身份,不得不如此?”
    又一名大臣站了出来:“那密折听来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君元帅少年英雄,这般显赫,却不曾娶妻生子,不是很奇怪么?”
    “这倒好笑了,莫非君元帅不娶妻生子也成了一大罪证?”御前带刀侍卫汪均早已气炸了肺,他一直对君玉十分拜服,又是他为皇帝引荐的君玉,现见君玉在西北苦战之时,却在朝内遭遇如此毁谤、弹劾,气愤难忍,上前一步跪下:“皇上请容臣说几句话。”
    皇帝点了点头。
    “汉朝的霍去病曾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言,君元帅虽然不过二十出头,却征战多年,先后平定东北、西北边境,战功赫赫,无一败绩,较之霍去病也毫不逊色;去年,他到西北军中不久,就有了野牛沟、玉树镇等三场大捷,几乎将赤金族主力消灭过半,令之望风披靡。正是这种震慑力量,令得赤金族大军在西北军遭遇大瘟疫、粮草不继的时候也不敢轻举妄动。如今,面临和赤金族大决战的关键时期,却流传出此等谣言,莫非是要我军自毁长城?”
    殿上一片哑然,再无人出班强辩。
    皇帝沉思了片刻,道:“如今,正是两军交战的关键时期,这张密折显是别有用心。君元帅的身份不容置疑,此事就此沉沦,所有人等,不得妄言妄议,若有违者,严惩不怠。”
    朝臣领命,各自退朝而去。
    孟元敬在宫门外追上了朱渝。
    朱渝瞟他一眼:“孟尚书,恭喜高升。如此匆匆,可是要请客庆贺?”
    “朱渝,今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渝忽然笑了起来,眼神里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讥讽之意:“孟元敬,你和君玉从小都是一伙的,怎么连人家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朱渝,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朱渝看着他一脸的茫然,心里忽然有点同情他,但是,这一丝同情之意,很快又化作了更加刻骨的嘲讽:“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么?你都不清楚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
    孟元敬瞪他一眼,想到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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