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物语 春芳勿蘧尽,留芳故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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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对父亲写道:
世界在我眼中就分成三个部分,一个部分是我这个奴隶居住的,我必须服从仅仅是为我制定的法律,但是从来不能完全符合这些法律的要求;然后是第二个世界,它离我的世界极其遥远,那是你居住的世界,你忙于统治、发布命令、对不执行命令的情况大发雷霆;最后是第三个世界,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幸福地、不受命令和服从制约地生活在那里,只有我永远蒙受着羞辱。
读到这段话的时候,安洛几乎是瞬间回到了那间黑色的旧屋子,怒气冲冲的父亲咆哮着用一把黑色的大锁将整个世界隔绝在门外,安洛背抵着冰冷的墙壁,第一次学会了阴冷的微笑。
漠然,僵硬的漠然在他灰暗的脸上跳着癫狂的舞蹈,报复的快感铺天盖地地席卷了他的神志。
父亲有一双骇人的大眼,黑森森的剑眉斜插入鬓,像极了庙里凶神恶煞的怒目金刚,以至于在以后的岁月里,安洛恨乌及屋地憎恶所有的庙宇,即使是欣然,也不能让他靠近庙宇百步以内。
父亲蒲扇般的手掌每每猝不及防地以泰山压顶的姿势扇下来,这个暴虐的拙劣动作一直贯穿他的少年时代。
他早早学会了洗衣、做饭以及各种各样的家务,拼命地把自己塞进乖巧的袋子里,戴上赤裸裸的虚伪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在父亲笼罩的罅隙中战战兢兢地生存。
然而,他生活在一个无法讨好父亲的世界里。十二岁,他终于认清了这一事实之后,便摧枯拉朽地剔除了或许可以被称为好孩子的一切印记,疯狂地逃课、跳墙,出入录像厅或者台球室和网吧,兴致勃勃地跟着一帮哥们打着不知所谓的架。
快意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终于迎来了狂风暴雨的那天。父亲暴怒地把他扔进了那间黑色的旧屋子。那是一间堆放杂物的老屋,到处弥漫着发霉的尘土味道,呛得他不停地打喷嚏流眼泪,他从来没有流过那么多眼泪,好像是把从出生聚攒下来的眼泪全部释放出来似的,好像是把他一直用笑容掩盖起来的眼泪全部倾泻出来似的。在那眼泪中,他感到世界不过是一个悲惨绝望的地方,死寂的空气冻结了他内心仅存的一隙希冀。或者,也冻结了很久很久以后他和欣然羼弱的爱情。
安洛跟父亲旷日持久的战争四平八稳地行进着。记不得多少次,父亲的耳光,父亲的拳脚,父亲操起椅子砸他,父亲拎起水桶泼他,安洛始终静默,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并不躲闪,脸上挂着阴冷的微笑,好像父亲突如其来的雷霆冰雹跟他毫无关系,好像父亲的暴虐丝毫没有沾到他的一寸衣服。
父亲渐渐筋疲力尽地老了,一声接一声地咳个没完没了,有时会忽然迸发出一阵呻吟,不像是病痛,反而像是在呼告什么深重的冤情,呻吟到一半就戛然而止,还涨得满脸通红,一头大汗。安洛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种根深蒂固的狂躁和力量每时每刻都在从父亲身上抽离,而与此同时,他则悄然有了更坚实的臂膀,更强壮的腿脚。
父亲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地把他从一个角落扔到另一个角落了,转而开始无休止的谩骂和教训,后来就连谩骂和教训也不能够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咳得直不起腰来。好容易畅快了些,抬起眼来,安洛早已不知去向了。
安洛的劣迹如洪水猛兽一般气势汹汹地滋长着。老师们把他排挤到教室最偏远的犄角旮旯里,任他搞得乌烟瘴气也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可他依然有本事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来扰乱课堂。街坊的孩子们大老远瞥见他的影子,就立刻改变路线千方百计地藏匿或者铆足气力全力以赴地狂奔,可是,不管他们跑得多快,藏得多隐秘,奔跑的路线又是如何诡异,他总能神出鬼没地如影随形,扑上去肆意攻击一番。就连那些个女孩子,他也常常蹿到她们身旁出其不意地抓住她们的长辫子,吓得她们鬼哭狼嚎叽哇哇叫个不停。
安洛其实并不喜欢那样恶劣的自己,可是看到成群结队的人找上门去兴师问罪,看到父亲一脸尴尬颤巍巍地耷拉着脑袋搜肠刮肚地赔不是赔小心,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好像为了这瞬间的痛快淋漓怎么样都是值得的,就算,亲手毁了自己。
越积越多的苦闷、忿恨和厌恶,就像一座随时都会喷发的火山埋在安洛心里,但却永远找不到喷发的出口,只会一而再地裹着他高速旋转着在大片大片血红的火焰里沦陷。
很多时候,安洛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跑到沙漠的野狼,周遭都是一望无际的黄沙,除了绝望,他得不到一丝施舍,只能向前,一直向前。
在安洛的记忆里,他每天都想很多很多事情,不管醒着还是睡着,甚至有时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睡是醒,大脑一片混沌,疲累和失眠就像巨石一样沉重地把他压在下面,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很久以后,安洛回过头来看时,才恍然发现自己还是忘了思考最重要的一件事——如果,他在沙漠里碰到骆驼,该怎么办。
那天,安洛被姑姑软磨硬泡地拖到医院。穿过昏暗的走廊、惨白的房间以及一层一层弥漫着消毒水的空气,安洛一眼就看见那个憔悴孤独、皮肤松弛、皱纹堆积的父亲。见他进来,父亲的眼神似乎猛然一亮,目光不再尖刻,甚至似乎还有那么一分慈爱。安洛固有的僵硬倏地松动了那么一下,随即,潜伏已久的漠然又浮出水面。安洛觉得刚刚自己一定是看花眼了,突然就歇斯底里地爆发出一阵狂笑,直笑得周围所有人都充满了惊骇,而后,恶声恶气地砸下两个字——“报应!”便转身,扬长而去,留给父亲一个鬼魅般阴冷的背影。
那时候,安洛十八岁,高三,荒掉晚自习在一家夜酒巴做歌手。斑斓的灯光,燎绕的烟雾,发酵的酒精,还有那些超短裙、露脐装、假睫毛、高跟靴和五颜六色的化妆品堆砌出来的酒促小姐,那些摇头、扭动、踩点、脏话连篇、吆五喝六、癫狂到只能看见自己铺天盖地的乱发的醉男醉女,让安洛不堪重负的神经得以暂时的麻痹。安洛每晚九首歌,而后跟一帮哥们拼酒,而后醉醺醺地回家一头栽到床上睡着不知是否睡着的觉。日复一日。
“报应”门事件发生以后,父亲飞快地老了,良莠不齐的头发没几天就白了一大片。父亲不再对安洛颐指气使,几乎对他放任自流了。父亲跟他,就像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从早到晚没有一丝交集。冰冷,锐利地割锯着他们共同呼吸的空气。
长久以来的敌对方突然就不在了,安洛反而觉得心里很空,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直到那晚,安洛一曲终了,去吧台要了一杯竹叶青,一转头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安洛悻悻地哼了一声,心里竟然奇怪地涌起了一丝窃喜。
安洛,我有话跟你说。父亲拽住了他。
好,等我唱完。安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而父亲,竟然默然地接受了。
剩下的歌,安洛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他看见父亲瑟瑟缩缩地夹在人群中间,不时地被人推推攘攘横眉竖目,居然忍不住冒出几分酸楚。父亲从不知道酒巴所谓何物,尽管贪杯亦不过只在街上的小摊点打上几斤劣质的散酒。
安洛随手掏出一盒金装红塔山扔到桌上,说尝尝比你的旱烟怎么样。
父亲擎在手中摩挲了好一阵,唏嘘了一声,咽了口唾沫,还是推到安洛跟前。太金贵了,我这把老骨头可消受不起。
安洛愣了一下,父亲凶神恶煞的暴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竟然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承认了自己的垂垂老矣。
父亲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说这是你母亲当年留给你上大学用的,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大概是用不上了。好歹把你拉扯这么大,也算是对得起你母亲了。反正咱家祖坟上也没冒过什么青烟,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吧。家里的房子也留给你。我找了个老伴,以后上那头住去。
安洛狠狠抽了口烟,脸上仍旧挂着一丝阴冷的微笑,彻骨的冰凉自手心、脚心升起,世界轰然倒塌。
谢了。安洛站起来,不咸不淡地吐出两个字,甩开步子向吧台走去,没有再回头看父亲。他知道,父亲的眼中有与他一样孤独的颜色,那种颜色越是在人多的地方便越是灼灼生华。
父亲终究以一个陌生人的姿势远离了他,就像当初母亲一样。或许,父亲也同母亲一样,会从此开始幸福的余生,只有他,原本就如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般的他,此刻更是如筛糠一般被这红尘紫陌的风扫了下来,堕入永恒的漂零。
他彻底地自由了,不必再伪装自己去讨好谁或者恶心谁,然而想象已久的光明和希望却并没有如期待的那样到来,反而跌入了更大的空虚和恐慌。世界真的是个绝望悲惨的地方。所有人都幸福着,除了他。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欣然落在他的马背上,用她独有的怪腔怪调说起高适的这首《塞上听吹笛》。安洛唇角勾起一抹暖暖的笑意,夹起马肚子大吼一声,脚下的山花野草便飞速地向后奔去。
关山马场。安洛发疯地喜欢这块山甸草原,甚至比喜欢欣然还多一点。第一次来的时候,安洛就有一种异常熟悉的冲击感,这里的每一绺风似乎都跟他的血液惊人地相似。那一刻,他躺在香香的草地上,看着天际血红的晚霞四面八方地飘荡着,拥挤着,慢慢地跟浆洗过的被单一样糅成一条,忽地又摊成一匹丝绸般滑软的布,渐渐地,那布又撕扯出一个个的鱼形的网洞,活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漾啊漾,一使劲就把夕阳扔到山那边去了,山那边应该也住着父亲吧,怒目一睁,蒲扇般的手掌猛地一握,把大网也收了去。
安洛对这块山甸草原不明所以的爱,经冬历夏持续热烈地盛放着。隔着冰冷的电脑屏,安洛的感情之花在一张张简单但却唯美的照片中肆意地烂漫着,无边无际。
每年夏末秋初,不管多忙不管多远,安洛都会风尘仆仆地赶来,扑到草甸之上,像狂野的野兽一般嘶咬着、抓攫着、蹂躏着那些蓬勃的野草,压抑一年的激情与狂热暴雨一般淋漓着,那样子似乎比久别重逢的恋人来得更惊心动魄一些,以至于刚开始工作人员险些把他当成疯子对待,后来次数多了,也便习以为常了。
安洛在这里雷打不动的两个爱好,除了躺在草场之上看夕阳,就是策马狂奔。他喜欢那种无休无止的奔驰,就像吸毒的人一样上瘾。尤其,在他身后肆意卷起的不是滚滚浓烟,而是滔滔如海浪一般的草香味。在那样带着泥土气息的香味中,安洛的心一直在回溯,沉溺地神速向前回溯,似乎再快一点就可以回溯到母亲的子宫里。或许,那时的他才会有那么一丝纯真的憧憬。或者,如果那时的他真的有意识的话,如果那时的他能够预见到之后种种的话,会干干脆脆地在那个只属于自己的海洋里溺死,大概那样才会父亲跟母亲多一些关于他的念想。
哥们,载我一程如何。这是欣然跟他并不太完美的爱情的开场白。安洛清楚地记得,那天欣然一身清爽的牛仔装,配一头如瀑的乌发,不容拒绝一般扯住了他的马缰绳。
安洛一脸漠然,整个世界都跟他没有半点交集,何况是一萍水相逢的人。然而,总有一些事的发生不在人的掌控范围之内,况且欣然从来就是个不按轨道奔跑的疯狂竞技者,最乐之不疲的爱好便是赶顶风作案的时髦。
安洛还没来得及反应,欣然已经到了他的马背上,随着突如其来的一声长嘶二人一骑闪电一般飙了出去。夹在高亢的马嘶声中的,正是欣然不羁的朗笑。伴着那笑声,安洛即将发霉的执拗的恶劣指数电光火石一般陡然间升到最大,左旋,右旋,忽快,忽慢,可是,那个紧贴着他后背的不速之客,不仅没有心惊胆颤,反而兴致嗨到极点,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欣然的笑声很是张狂,就像父亲蒲扇般的手掌一样给安洛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那一瞬,安洛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父亲在后面鹰隼一样抓着他,随时会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回家里,扔垃圾一样扔进那间黑色的旧屋子。久违的恐慌倏地在他心里蔓延,安洛跑得更快了。他伏着身子,几乎贴到马背上,最大程度地减少空气阻力,以他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疾驰着,天尽头的晚霞恍若悬挂而起的血红的大海,安洛似乎跑到了世界的边缘,似乎就要冲进那血红的波涛里去了。
忽然腰际吃痛,安洛从他的错觉里仓皇逃离,猛勒马缰停了下来,耳边立时炸响一声暴叫,喂,找死啊你。
安洛回过头去,一绺风卷着欣然的长发扑到他脸上,她的眼睛跟父亲很有几分神似,暴虐、无奈、沧桑、孤独,安洛闭了闭眼睛,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说抱歉。不知道是对她,还是对父亲。
欣然一手撑着马背很轻盈地跳了下来,除了脚上的一只凉拖极不配合地飞了出去之外,整个动作堪称完美。抱歉就不用了,还蛮刺激的嘛。
安洛笑了笑,说你跳健美操的啊。欣然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不是啊,把你的马当我们学校围墙了。
那些熟悉的往事刹那间如潮水一般席卷过来,安洛的防线决了道口子,欣然不偏不倚地进驻了他的领地。之后好几个夏末秋初,关山马场都会披上最美丽的外衣,迎接他跟她的到来。
那时的安洛沉浸在难以置信的巨大的幸福中,快乐得不能自抑。在那些铺天盖地的快乐里,安洛甚至想到他们以后该要几个孩子,孩子们该取怎样的名字,他又该采取怎样迥异于父亲的和风细雨来教育他们,以及他们懂事以后要不要以锥心刺骨的深度去昭示父亲的愚不可及等等一系列遥远的问题。然而,他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终究还是用不着给出答案。
欣然是个率性的人,任何条条框框或隐或显的规则都住不进她的字典,只要她高兴,就算是穿着一袭大红旗袍出席某人的追悼会她也不眨一下眼睛,唯一的原则是怎么过瘾怎么来。而安洛的任性不过是一件华美的外衣,还不得不借着叛逆的名目才能违心地套在身上。
这样绝对的自由罂粟一样迷醉着安洛的神经,看着欣然,安洛觉得他对于这悲惨绝望的世界曾经仅存的一点希冀霎时复苏了,她就像是圣母玛利亚一样温暖,头顶上金光闪闪的光辉柔柔的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轻易地就冲淡了安洛固有的阴霾。
怎么你永远只是竹叶青。欣然接过安洛点的烟,老练地吞吐烟圈。裹在那些烟雾之中的,是青岛、燕京、雪花或者山城、金星一打一打的脾酒瓶以及她充溢着豪气跟落寞的脸。
安洛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用不同的理由翻来覆去地论证这个问题,或者是喜欢它的名字,竹叶青青,让人想见那种凤尾森森如轻烟密雨一般的的美仑美奂。或者是它含蓄内敛而不张扬的味道,在他第一次深夜未归的时候熨平了他小心掩藏着的胆怯。也或者,是因为他曾无数次地听说过那是父亲做梦都想喝到的酒。
安洛从不提起父亲。五岁那年,母亲用满是泪痕的脸狠狠摩娑了一番他不知所措的脸,转身跟别人走了。安洛一直追到村头的大槐树下面,电击雷轰一般木木地僵立一晌,直到父亲蒲扇般的手掌扇下来:你丫的是个男的懂不懂!后来,父亲的暴虐就贯穿了他能记起的日日夜夜。
欣然不是那种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女孩。初中就在四邻八巷散发传单,高一已经是著名的网拍小公主,高二还一鼓作气跑到峨眉山轰轰烈烈地过了一场佛门弟子的瘾,所以之后逢庙必拜说是就当串亲戚,上了大学课余时间更是完美地配合着她难驯的野性,新疆、西藏、内蒙、云南、广西全都盖满了她的脚印。基于如此丰富的阅历,安洛的一切想法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但是,欣然不问。
安洛想着总有一天会对欣然合盘托出的,就算是为了欣然的不问也应该。只是,安洛没想到事实上他的合盘托出竟是在说梦话的时候,更没想到他的合盘托出直接导致了欣然的一去不复返。
那晚姑姑说父亲病得不轻,挂了电话安洛心里就堵得慌,拼命地灌酒,喝到后来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的房间。他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弥漫着薰衣草的味道,那种馥郁的紫蓝色的小花是欣然的最爱。
欣然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安洛,你其实爱的是父亲,而不是我。
看到那句话的时候,安洛一脸茫然。他一口气冲到欣然房间里,看见梳妆台上她留下的眼霜、爽肤水、精华素、睫毛膏,整整齐齐的,彻骨的冰凉自手心、脚心升起,就像父亲远离他的那晚一样孤独,世界再次轰然倒塌。
大约,他跟她之间的凄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很久很久以后,安洛回想起来的时候,终于发现。同时,经过无数次苦思冥想,他把这一段凄美归结于那个他忘记思考的重要问题——如果他在沙漠里遇见骆驼,该怎么办。因为欣然就是他的骆驼。
他爱着父亲?安洛把这句话放到嘴里嚼了嚼,机械地咽了下去,一种噬骨的痛开始在身体里蔓延,他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见这个荒唐的念头裹着绿幽幽的剧毒张牙舞爪地咬啮着他的肺腑。
他爱着父亲?安洛一手托着下巴,把酒杯贴在脸上来回滚动,语无伦次的重复着这句话,喝完桌上所有的酒又加了四瓶。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欣然。他笑得肠子都快抽筋了。
连抽了两支烟。安洛感觉撑得难受,肚子里的青岛随时会吐出来。眼前的一切不再真实。周围的空气里都是欣然的味道,几年来他熟悉的那种薰衣草的清香,温暖而又和煦的阳光的味道。欣然的脸越变越多,环绕在他身前身后,用各种各样的表情望着他,只见张口,不见说话。
昏昏沉沉地醒来,好像已是次日下午。看到一地的脾酒瓶,安洛恍忽以为欣然回来了,激动得难以自抑,打开房门抓住服务生沙哑着声音说欣然,我的欣然在哪里。
先生,您的朋友昨天早上就离开了。
安洛睁着有些浮肿的眼睛说我知道,可是她又回来了,你看房间里都是她喝空的脾酒瓶。
不是的先生,那些是您要的。
是吗,安洛的心酸涩地皱在一起,一颗滚圆的眼泪自他眼眶里滚落,他从来没有看过自己掉出那么大滴的眼泪。
姑姑没有再打来电话,安洛也没有再过问。可是欣然,任他用尽各种方式联系她,终究石沉大海。她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欣然的率性而为,安洛一直都知道,如果她愿意就算是千军万马也挡不住她的脚步,反之,如果她铁了心要玩失踪,他就算是掘地三尺也无济于事。可是,安洛想要一个明明白白的结局,至少让他有个辩解的机会。他是爱欣然的,他想。虽然欣然无数次邀请他去她念书的地方走走,他都不曾作出肯定的承诺,因为那个叫做西安的城市有着太过浓郁的佛教氛围,以致他一想起那两个字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他真的害怕沦陷在庙宇缭绕的烟雾里,那些烟雾里依稀可见的是父亲暴虐的大眼以及蒲扇般的手掌。
然而,那次,他别无选择。如果他还有半分的不想弄丢他的骆驼的话。
背包里除了竹叶青,安洛还多放了一瓶青岛。深深地吸了口气,安洛把自己塞进了开往西安的火车。渐近西安,他就有一种强烈的逃离的冲动。只是,那一刻,青岛在他脊背上敲打出一片潮湿的落寞,让他不忍退却。
那时,欣然该上大三。由于惯做长漂一族,班里同学竟有大半没听过她的名字,零星知道的几个亦不过是在期末考的时候不经意瞥见过她如瀑的长发。安洛没有办法,擎着一双即将干涸的眼睛浪迹在随时都会狞笑着把他吞掉的西安,透过一点一点的烟雾、车流以及人群的罅隙里仄仄地等待和寻找着。
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或者更久。安洛在欣然杜绝更新的网页上见到一个叫做玲子的来访者。他像是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急惶惶辗转找了过去。
看见你比吃了一百只苍蝇更让我恶心。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玲子阴冷地笑着把几张纸甩到他脸上说。欣然提交了休学申请,取光卡里所有的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说不想再跟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人联系。
安洛捡起那几张薄薄的纸,匆匆扫了一眼整个人就霎时硬成了西安街头的一具兵马俑。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片警带着无限惊疑走过来的时候,他的腿已经麻木得迈不动了。
安洛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也许,他并不真的憎恨父亲。那么,他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他想笑,想狠狠地笑,可是笑不出来。背上的竹叶青和青岛就像两张行将暗淡的脸,无力地闪着悲哀的颜色。而那种颜色的源头,坠着他的名字。
他闭了闭眼睛。欣然的话在他耳际一个劲地回旋。安洛,你其实爱的是父亲,而不是我。安洛,你其实爱的是父亲。爱的是父亲,父亲
不,我爱的是欣然,是欣然。欣然,欣然,欣然。安洛在心底发狂一般大叫。可是,虚无的恐慌自他手心、脚心全速升起。
父亲跟欣然在他心里摆出对决的姿势,那些他跟他们各自相关的往事密密匝匝地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攒挤、聚集、压缩,而后凝铸成两个巨大的圈子箍在他们身上。他们踩着他的心跳一步一步靠近,就像两块磁铁一样,任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咆哮都无法阻止他们之间渐渐缩短的距离。终于,两个圈子撞到一起,在一片电光火石之中,那些往事扑扇着翅膀张牙舞爪地扭打着,慢慢地迷离成无数个血红血红的火球坠入安洛黑色的心海。那些曾经载着安洛无休止的苦闷、忿恨、绝望以及悲惨的黑色的波涛,霎时就像沉淀了几千年的炭石一样呼呼啦啦地烧着了。在那彻天彻地的血红之中,安洛遍体鳞伤,但,无处可逃。
安洛狠狠地揉烂了那几张纸,扔进垃圾箱。然而,那纸上的内容却在他脑子里深深地刻了下去,越来越深。
看见他的确是比吃了一百只苍蝇更让人恶心。安洛很认真地想。
七年,安洛的七份休学申请复印件。前六份申请人是父亲。最后一份,申请人是欣然。
怎么会是这样。安洛想不明白。他拼命地回忆,拼命地回忆。似乎,姑姑是有几次问过他要不要再读大学的,他是怎么回答的呢,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晚父亲离开了,父亲说他是上不了大学的,他想要最后一次用铁一样的事实昭示父亲的错误预言,他好像是随便填了一个高考志愿,据说是被录取了。至于究竟是哪个城市的哪所学校,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知道的了。他只记得他填的地址是父亲的。
欣然是在休学记录上发现的吗。他跟欣然竟然是校友吗。安洛把自己埋在他曾经熟悉的酒巴斑斓的灯光、燎绕的烟雾、发酵的酒精以及铺天盖地狂舞的醉男醉女里面,然而,他狼狈地发现他根本麻痹不了自己的神经,甚至,他怀疑装在那些瓶子里面的根本就是水,因为他越喝就越是清醒。
安洛被烟呛到了,扶着桌子咳个不停。那一瞬,他记起了父亲绵长的咳嗽,一声接一声地没完没了,有时还会忽然迸发出一阵呻吟。父亲总是涨得满脸通红,一头大汗。安洛居然有了那么一种心疼的感觉。也许,欣然是对的。也许,他是太爱父亲了才会恨得那么铭心刻骨。
春芳勿蘧尽,留芳故人问。欣然在第七份申请上留给他这么一句话。安洛知道她是不想他陷在极端的漩涡里不可自拔,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于是,安洛回到家乡。他终于知道,欣然去了母亲,也找了父亲,她说他们亏欠了她今生的幸福。他终于知道,母亲并不曾留给他什么读大学的钱,而父亲治病的花销是欣然拿出来的。
安洛终于读了大学,也得到了父亲跟母亲迟来的温暖。
那年的夏末秋初,安洛又来到那块山甸草原。忽然一股薰衣草的清香扑面而来,安洛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
阳光之旅的朋友们,您现在站的地方就是关山马场。这是汧渭之间一块充满梦想的地方。秦人先祖秦非子就在这里为周王室饲牧养马,后来因牧马有功,被封为食邑,秦人在陇山山地草原起步,逐渐壮大,最终走向了关中平原,进而统一了全国。而汉朝时候,霍去病二十岁第一次率万余精骑出击匈奴,也是过关山出陇西,沿祁连山直趋西北,长途奔袭,凯旋而归。
这的确是一块充满梦想的地方,导游小姐。安洛捧着大把大把的阳光迎上前去,说从前有一只跑到沙漠里的野狼,周遭都是一望无际的黄沙,除了绝望,他得不到一丝施舍,只能向前,一直向前。后来,它遇见了一只骆驼,骆驼的背上驮着关山马场。大片大片的青翠点燃了野狼心里仅存的希冀,可是,野狼独自泡在绝望里太久了,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拿出足够的勇气相信骆驼并跟着它走出沙漠,而是仅仅把它当个随时都会消失的海市蜃楼。
后来呢。一个八九岁的游客小朋友忍不住发问。
后来,骆驼悲哀地离开了,但在离开的时候它把青草的种子留给了野狼。再后来,野狼走出了沙漠,跟骆驼重逢在美丽的关山马场。
欣然,你去了哪里。你哪来那么多的钱付手术费。
那不重要,安洛。重要的是所有的债已经还完了,我又自由了,而,你还在。
那年,安洛二十七,欣然二十四,同读大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