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越山庄。凌剑书房。
    凌剑手一挥，面前黑衣劲装的男子恭谨退出。书房之中，极静，几乎听得见空气流走的声音。
    掳走了？在柳门青衣阁卫面前？绝不可能！
    前前后后派出百余死士，分在五个关口予以阻截。根本没指望将谁留下，只要这百余人不计生死的孤注一掷能引得几名青衣阁卫现身，便已算是大为侥幸的万一之想了。
    柳门青衣阁卫岂是浪得虚名之辈？纵横江湖十数载，竟没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只因所见之人都已化为黄土下的森森白骨。甚至，除了柳默风、柳默离这两个依若有意无意让他知晓的名字之外，其他十七人，更是连名字都是无人甚知的谜。就像是漂浮在尘世之外的幽灵，来无影去无踪，你永远捕捉不到他们的气息，却又永远蜷伏在他们近乎妖魅的死亡利刃之下。无时无处不在的死亡的危险气息逼近的恐慌，比之惨绝人寰的血腥杀戮，更让人毛骨悚然。而，刺破这种恐慌的唯一办法，便是让他们幽深狠唳的眸子曝露到阳光之下，用尽一切心机，用尽一切手段，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从禁宫到千越山庄，这段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踩点、计算、筹谋、布局、执行，每一步，每一秒，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演绎过何止千百遍，不动则矣，动则必有所收。他以为自己已经算无遗露。他没敢奢望能将青衣阁卫伤其一指，仅仅是祈愿一睹其庐山真面目而已，仅此而已。然而，竟连这么小小的愿望都这么难以达成！
    那个丫头，竟在第一道关口被人掳走！竟让他自以为精确无比的布局成了一盘无用之棋。
    是谁？竟有如此实力？江湖之中果真暗藏有这般高手这般势力？他竟毫无察觉？若是，他们又何以寂寂多年，偏偏又在这么敏感的时刻冒出来坏了他的好事。他们有何企图？难道也是为了柳门的秘密？不对。依若的身份应该是绝密啊。便是柳门之中，也唯有青衣阁卫知晓她的存在啊。
    若不是，又是谁在算计？柳默风吗？可他明明查实柳默风确实在去往北燕凤池的路上。柳默离吗？电光火石之间，凌剑脑海之中忽然冒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会不会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依若？
    虽只有七岁，她却是柳如风之女。那一双眸子太过单纯澄澈，以至于他从未将她列为怀疑对象。可现下想来，柳如风那般赫赫生风的人物，怎会有如此单纯澄澈的女儿？就算柳如风为她打造了一个纤尘不染、远离人世烟火的唯美世界，单单丧父之痛也不该如此云淡风轻啊。她怎么能这么快地就融入陌生人的家庭啊。还有凌昊，就算心怀忿忿，他也不是那般丧心病狂的人啊。想起那日凌昊幽怨的眼神，凌剑更是觉得其中必有古怪。照理，催情香不会造成那般后果才对，茗棘草粉，是了，一定是慕容辰的小匣子。当时他只是有些模糊的怀疑，如今串到一起，越想越觉得桩桩件件都和依若脱不了关系。凌昊的死……
    凌剑眼睛一眯，朝外叫道：“来人，把小何给我叫来。”
    “小何，那日，凌旭凌晗是怎么出去的？”
    小何一惊，过了这么几天，庄主没有问起，他还庆幸这件事终于过去了，谁知……“庄主，庄主饶命啊，都是小何的不是……”
    凌剑笑道：“看你这孩子，我又没怪你，瞧把你给吓的。我只是忽然想起来，问问而已。你向来稳成持重，不该会犯下这样的错误才是啊，是不是那两个小兔崽子逼你的？”
    小何磕头如捣蒜，心中好似挂了吊桶一般七上八下的，“是……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呢？你看你把我也给弄糊涂了。”
    小何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之中竟隐隐有一丝发颤：“是……是四小姐……”
    凌剑怔了怔，眯眼看了看他，道：“曦儿？”
    “是四小姐……真的是四小姐，小何发誓！”小何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凌剑，右手掌心向外高举过头，信誓旦旦。
    不过是一句问话，哪用得着发誓？凌剑眉间一挑，踱了开去。
    “我知道了，你回去做事吧。”
    “是，庄主。”蹑手蹑脚地来到花园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小何十分小心地踮起脚来向周围看了看，再三确定没人之后，忽地轻轻喊道：“喂，你在吗？”
    一个黑衣蒙面之人倏然掠出，脸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说道：“办好了？”
    小何露出得意的神色：“都按您吩咐的说了，那个……”
    那人袖子里摸出一串铜钱，啪啦往地上一扔，傲然道：“喏，二百文，够你在秦京肉铺子里吃上半个月了。”
    小何盯着那铜钱，笑得分外明亮。这年头，财运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说句真话也能捡到馅饼。反正本来就是四小姐骗走了钥匙，他可没有欺瞒庄主，也不怕庄主再去找两位公子求证。白白收到这么多钱，嘴里忙喜不颠颠地道：“多谢大爷，多谢……”
    涌到喉边的“大爷”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整个身子就咚地一声栽倒在地。黑影一闪，那人也倏忽不见。
    半晌，假山之后突然出现一抹淡淡的影子，正是凌剑。他负手向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神色平静中微含兴味，脚下一挑，见小何已然气绝。
    欲盖弥彰。他才刚刚疑心依若，小何就因之而死，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明是要把矛头指到依若身上，让他以为是有人存心嫁祸依若。可，如果依若果真没问题，谁又会无端牵扯一个七岁的小女娃呢？有古怪。大有古怪。
    正想着，忽然瞥见凌旭走了过来。
    “爹。”凌旭淡淡地叫了声，虽仍是十分恭谨，听在凌剑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别扭，凌曦“死”了以后，这小子对他就远不如以前亲热了。莫不是他发现了什么？或者梅桑榆那个贱女人说了些什么？
    “旭儿，这两天怎么都不见你？”
    “最近，娘亲身体越发不好了。”凌旭早一眼扫见横栽在地的小何，心中着实酸楚，又是一条人命。说不清楚什么原因，他心里却不由觉得这千越山庄竟如此陌生起来。除了那个小女娃脸上天真的笑容，这个家里竟似冰冷之极，毫无一丝温暖可言。“小何……犯了什么事……”
    “你以为我杀了他？”凌剑不由气上心头。被自己儿子疑心，真是羞辱，天大的羞辱。什么时候在他眼中，他竟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了。
    凌旭暗叹一声，难道不是吗？抬头望天，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小何才刚刚去找过他，央求他去向凌剑求情，哪知，他还是晚到一步。
    思绪飘摇到两天前的那个晚上。那夜，月色沉沉，帷幔轻动，柳默离突然造访。“凌旭公子，实不相瞒，现下贵府的四小姐正是我柳门少主依若小姐。我等本想给小姐一个安定温暖的家，然而令尊却隐隐有算计之心。凌旭公子为人坦荡正直，还请看在小姐这么小便痛失双亲的份上，多眷顾她一点。”当时，他还颇为愤怒，觉得柳默离无端污蔑爹爹，可现下看来，却是未必。
    但，无论信与不信，他都不想无辜的依若卷进漩涡，是以这两天他都暗暗留意凌剑的举动，竟无意中听到凌剑居然派了几拨人马去阻截依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真的是他那个素有侠名的爹吗？
    而今，就连小何，不过就是因为他和凌晗私自外出，竟也惨遭毒手。
    事情发展到如斯地步，他甚至怀疑，就连凌曦的死，也……不然，为何他一提到凌曦，娘亲就泪如雨下地直让他千万留心保护好自己和凌晗。
    良久，凌旭说道：“不敢。爹，人死为大，先入殓了吧。”
    凌剑怔怔地看了看他，觉得凌旭和自己中间真的是隔了万重山一般。
    东宫。慕容辰笑意微微，有问题，绝对有问题。小丫头明明是早有预谋，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你最好乖乖给我快点好生生地出现，否则，哼……
    “风月无痕”——秦京新开张的青楼，地址堪堪正是月前出手的凌家祖宅。若是人死有知，未知凌家先祖作何感想。
    至高处的“无痕居”。
    一张貂皮绣椅放在小阁正中，清灵俊秀的少女正襟危坐。
    恐怕谁也想不到，这夜夜笙歌的风月场所，这人人趋之若鹜的名妓香闺，竟然是曾经声势如日中天的柳门总部所在！
    十九青衣阁卫，除了默风、默离，都到齐了。整齐划一地拱手行礼，一个个眸中闪耀着灿若星辰的狂热崇拜。“见过小姐！”
    依若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双眼露出嗜血的光芒，说道：“情况如何？”
    默言道：“小姐，如小姐所料，一路之上共有五处关卡，每处又有一轻功极高之人远远观望，不参与行动，只负责在小姐一行过后盏茶功夫左右，飞鸽报讯。第一处关卡，小姐设计遁出，打乱了他们的谋划，其他四处随后悄然撤走。无一例外，均是向凌剑复命。”
    依若冷冷一笑。好得很！凌剑真可谓是用心良苦啊，太看得起我柳门青衣阁卫了。
    默竹道：“禀小姐，属下与默笛、默笙、默箫分头跟踪四处关卡埋伏之人，随之在秦京城内兜了好几圈，最后齐齐集于城北郊外蓝山上一处偌大的山洞之中。那洞极为敞阔，容纳百余人不成问题。”
    果然。千越山庄之外，凌剑还有不少潜在势力可用。
    默原道：“禀小姐，属下潜入千越山庄，以小何诱使凌剑起疑。至于小何，依小姐吩咐留了活口。”
    好。小何，决非什么普通庄丁。究竟是谁安插的钉子，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