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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祭帝国最高的地方是座落于帝都正东方的伽罗神殿。
    站在神殿的占星台上可以鸟瞰整个帝都。纵横的阡陌,参差的楼阁,熙攘的人群,还有,大片大片粉色的木樨花……我迎着晨光和风,站在风祭帝国的顶端,俯视着脚下那片土地上一成不变的景致。
    我叫琉璃,这是个像水晶一样玲珑剔透,却容易破碎的名字。很少有人还记得我的名字,连我自己也时常忘记。他们都尊我为圣女。
    我的职责是在每个黑夜消散之后,黎明到来之前站在神殿的祭坛上为我的臣民祈福,祈求神明赐予他们永久的和平与安宁。
    这是个种满粉色木樨花的国家,人们在此安居乐业,与世无争。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们还是需要一个精神寄托,为了平息民众的呼声,我的父亲,风祭帝国的王者做出了伟大的牺牲:他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送上伽罗神殿,让她永生永世为人民祈福。
    神殿的生活是凄冷而寂寞的,我一个人在这华丽的监狱里生活了十年。
    十年,十年啊!我的指尖缓缓地滑过神殿四周冰冷而坚固的大理石,上面有我在每个月升日落的孤寂中刻下的,深深浅浅的岁月斑驳。冰冷的触感沿着我的指尖蔓延到胸腔,那样彻骨的寒冷仿佛心跳都会被冻僵。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我蜷缩在神殿的一角。这是个不错的姿势,可以让我幻想自己得到了温暖。­
    头顶有飞鸟在风中翱翔时发出的,振动翅膀的声音,短暂而令人流连……我拣起鸟群散落的羽毛,想象着它们曾那么骄傲地飞过沧山泱水,四季春秋。­
    一瞬间,我就笑了。那些轻盈的羽毛里装载着我做了很久的梦。­
    梦境很美很美,让我在每个夜深人静时醒来都会感到窒息。­
    帝都的天空总是湛蓝的,忧郁的蓝,像风平浪静的湖泊。­
    我想像自由的鸟群一样,在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朵间起起落落,让风带着我,追逐我念念不忘的梦想。­
    然而这一切,永远都只能是梦想,我是一只住在黄金笼子里的灵雀,这一生注定只能寂寞的守在笼子里,噙着泪水,仰望天空。­
    站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天空对我来说却比任何人都可望不可及。­
    我望着神殿下方的人们那一张张洋溢着笑容的脸,一时间,仿佛有千万枚银针刺痛着我的瞳孔。­
    冥澈说我仰望天空时,眼里满满的都是对自由的渴望。那种目光,就像茅草屋里的孩子渴望堂皇的殿宇;地狱里的恶灵渴望救赎的天堂。­
    他说我是比任何人都渴望飞翔的人。再坚固的枷锁也桎牿不了我。我轻轻一笑,身形慢慢地开始旋转,由缓至急,足尖轻踏。脚踝上的银铃发出一串串清悦的脆响。飘忽不定的薄纱如同晨曦中浅浅的雾气一般拢在我的周身。我殷红的裙袂在我的脚印里绽放出一朵朵妖艳而华贵的血色牡丹。腰间的璎珞在我轻灵的舞姿中,相互击撞,泠泠之声如同山谷间的溪流,辗转徘徊,不绝于耳。­
    游丝一般的白练滑过我的眉心,眼角,描绘出我日日夜夜孤单而绝望的伤痛。­
    冥澈从神殿石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墨黑色的长发披在他的两肩。绣着流蝠兽纹的我黑色长衫在夜风的冷冽中越发深沉。­
    在这样乌云蔽月的幽冷夜晚,冥澈站在伽罗神殿高高的占星台上,长身玉立。­
    我伫立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他在深邃的夜空中缓缓展开纯黑色的翅膀。­
    他就像是夜的使者,在黑夜最浓郁的时候展翅飞翔在寂静的夜空中,然后又在黎明的第一屡光线照射下来之前,收起羽翼,隐藏在神殿中阳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
    他的目光迎上我,向我微笑。我挥挥手跟他道别。­
    这是他来神殿一年以来每天都会演习的飞行。我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之中目送他离开,在光明里迎接他回来。就像伽罗神殿下方所有织绣在家的妻子迎送早出晚归的丈夫,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冥澈身体一委,足尖一点,矫健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一飞冲天,然后在箭矢力竭之处,又如流星一般急速下坠。呼啸着的寒风争先恐后的灌进他深黑色的长袍,发出猎猎的鼓动声。仿佛是黑夜中倏然绽放的一簇罂粟,还没来得及向别人展现它不可一世的妖娆,就轰轰烈烈的堕入了凋亡。­
    我站在冥澈刚刚站过的占星台上看着他宽大的翅膀在他身后一开一合,娴熟而精练地在木樨树冷寂的树冠之间滑翔,然后盘旋而上,飞向更高更远,渐渐与黑夜融为一色。­
    我突然想到了雪城,那个有着风祭帝国最高巫师血统的银发男孩。­
    他是我成为圣女之前,唯一的伙伴。­
    我曾无数次梦到那个在午后的骄阳中爬上木樨树的枝头为我折下最漂亮的木樨花的男孩,然而我却忘记了他的脸,仿佛是逆着光一般,我记忆里的雪城只是阳光照射下的一片耀眼的绚烂。­
    我回头面向帝都,那里的宫灯依然不知疲倦的亮着。从远处望去,就像星星点点的烛火。­
    我知道此时雪城一定穿着象征巫觋至高无尚荣耀的雪白色长袍,站在帝都的观月坛上为帝都的王候将相守城。­
    那些在歌舞升平中醉生梦死的人们啊,在你们金碧辉煌的梦境中,可曾出现过那一袭胜雪的白衣。­
    他戍守着帝都城池,我守护着众生万民。命运的转轮轻轻地旋转,凡世的人们天翻地覆。我和雪城,隔着山,隔着水,隔着漠漠无边的长夜,触摸不到对方的手。所谓的命运,其实早在你出生的那天起就已经为你指定好了。­
    雪城,雪城……­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硬生生的烙进我的血肉中。­
    那个为我折下粉色木樨花的男孩,即使在时间的洪流中疏远了他的声音,模糊了他的容貌,我依然记得他牵起我的手时,手心的温暖,坚定不移。­
    黑夜即将散尽的时候,冥澈敛起双翅从占星台上走了下来。我看到有一圈奇异的光辉在他因为终年不见日光而苍白冷淡的脸上轻轻地流转。­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将我拥入怀中。我抬头,迎上他宛如上等徽墨般深邃的眼眸。­
    他说,琉璃,等我回来,我会为你碾碎这囚困着你的枷锁。­
    我莞尔,笑容惨淡。­
    我说,冥澈,连你也要走了么?­
    冥澈爱怜的抚摸我的脸庞,在我耳边低语,琉璃,等着我回来。­
    我沉默着,不再说话。­
    冥澈走后的第二天,我赤着双脚走在伽罗神殿冰冷而坚硬的大理石台阶上,一遍一遍数着石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时间的印记。­
    然后我就看到了雪城。他穿着那件绣着螭龙云纹的白色长袍从伽罗神殿的入口拾级而上。­
    那张清冷,俊美得如同神祗一般的脸在我的脑海中与记忆相重合。­
    摒退了稚气,收敛了笑容,磨灭了天真,那个笑容温和而清澈的银发男孩已经蜕变成了风祭帝国沉着稳重的巫觋。­
    雪城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我还没来得及欣喜若狂的呼唤他的名字,他便恭恭敬敬地拜倒在我的脚下。­
    他说,雪城参见圣女殿下。­
    一瞬间,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连他也叫我圣女?­
    我瘫倒在他面前,心底荒凉得如同寸草不生的沙漠。­
    雪城,在你面前,我只是琉璃啊!­
    北方翼族来犯,不日便会攻到帝都,请圣女殿下为帝都子民祈福,保我风祭王朝千秋不败。­
    雪城俯首禀报,目光由始至终都没有落到我的脸上。­
    我突然笑了起来,绝望而悲戚。­
    多么可笑啊!所有的人都义无返顾的抛弃了我,却还不知廉耻的苛求我为他们祈福!­
    不!我不会!我要诅咒他们全部堕入地狱的深渊中,万劫不复。­
    冰冷的泪水划过我的脸颊,我望着雪城,心寂如水,心沉如石。­
    他终于抬起头,注视着我,剑眉星目间满满的都是忧伤和疼惜。­
    他的指腹盈盈地滑过我的眼角,帮我拭干狼狈的泪痕。­
    他说,琉璃,一切早已注定,我们都无能为力。­
    是的,我们都是宿命的囚徒,命轮已经为我们指定了各自的路标,我们只能不动声色的走下去。­
    可是,雪城,没有你,没有自由,我每天都在一点点的死去。­
    我紧紧地抱着雪城,将脸枕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衣襟上有淡淡的木樨花的清香。­
    雪城在我的耳边微微叹息,琉璃,你寝宫里的那株木樨开花了。­
    是么?我笑得悲凉,可惜我看不到。­
    那是我八岁那年和雪城一起种下的木樨树,我却一次也没看到过它开的花。­
    雪城将我滑落的发丝拢在耳后,说,琉璃,当那个黑翼王者来迎接你时,请你自由。­
    翼族破城那一天,肆虐的火光映红了整个天际。­
    我站在风祭帝国最高的伽罗神殿上,俯瞰着脚下的那片粉色花海一点一点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风拂起我的长发,迎面扑来血与肉在烈火中燃烧散发的油脂味。­
    我看到我的子民与将士哭喊着绝望着,哀鸿遍野。­
    在他们心脏停止跳动的最后一秒,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神殿上方的占星台上。或许他们至死还坚定地信仰着我——风祭帝国的圣女,能为他们守护疆土。­
    我看到父皇,母后,还有两个皇兄的头颅被悬挂在高高的城墙上,苍白而宁静的脸上,毫无生气。­
    我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忧伤。那些所谓的亲人早已在我的心里死去。­
    十年的时间,可以埋葬很多东西。­
    就让这熊熊燃烧着的烈火,将这些自私而愚蠢的人们全部焚烧殆尽吧!­
    我缓缓地张开双臂,火红色的广袖长衫在风中翻卷,沉浮。­
    我的身形陡然一转,足尖连踏,在地狱的火光中舞动裙袂。­
    旋转,跳跃,飞扬……我的指尖一阵颤栗,然后光电一般蔓延到全身。双肩颤动,抖落一身霜雪。­
    然后,我就看到冥澈挥着黑色的羽翼轻盈盈地落在伽罗神殿上,他的眉宇间有了些许王者的傲气。­
    他向我伸出手,说,琉璃,我回来了。踏碎囚困你的枷锁,还给你自由。­
    我没有一丝惊诧。这个每个夜晚盘旋在风祭帝国上空只为掌握帝国地形结构的翼族少年。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开疆拓土而来的。而只有伽罗神殿之上才能将整个帝都一览无余。­
    我将手放入他的掌心,被他拥入怀中。­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帝都的城池中不断划出结界,念出咒语,奋勇杀敌的雪城。他那绣着螭龙云纹的雪色长袍上已经染满了斑斑的血迹。­
    作为风祭帝国的巫觋,他将为了帝国的子民血战至死。这不是对命运的屈服,而是对使命的担当。­
    于是,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雪城,帝都最高血统的巫觋,他应该早就预测出了这场国破人亡的浩劫,然而,他却没有说出来。­
    他可以为了我的自由任由翼族入侵,也可以为了帝国的子民马革裹尸。­
    止住泪水,我抬头望着那个杀我子民占我国土却可以带给我自由的翼族王者。­
    我说,能带我飞翔么?­
    冥澈颔首,身后的黑羽倏然展开。­
    我被他紧紧地抱在怀中,他吻着我的额头向我许诺,他说,琉璃,我会给你,你想要的自由。­
    我望着远处滔天的火光,沉默不语。­
    黑羽轻轻扇动,呼啦啦的风声灌进我的耳朵。我感觉身体突然一轻,伽罗神殿便开始一点一点淡出我的视线。­
    冥澈低头看我,温柔的询问如同烟雾一般散落在风中。­
    他说,琉璃,你喜欢么?自由飞翔的感觉。­
    我心满意足的笑了,眼里噙着激动的泪水。­
    不再被神殿内冰冷而坚硬的石壁压迫着,也不被帝都子民虔诚的目光窒息着,我感觉我的心长着翅膀,在风中飞扬。­
    我将右手的食指缓缓的放入口中,然后咬破。殷红的血液如同细小的红蛇一般在我的指尖缠绕。­
    在冥澈惊异与不解的目光中,我念出了很久很久以前,雪城教给我的那串咒语。­
    流着血的手指在虚空中画出一个五角星芒,我抱紧冥澈,高喝一声,缚!­
    刹那间,五角星芒的中央迸发出耀眼的血色光茫,宛如凄冷的夜空中绽放的烟花。­
    琉璃,你……­
    冥澈难以相信的望着我,想将我推开。但很快,他就放弃了挣扎,因为那片血色的亮光将他的手脚束缚得动弹不得。­
    我看着自己渐渐失去血色的手指,感觉视线和意识都在慢慢变得模糊。­
    我用我的血肉,织成了捆绑他的绳索,除非我的血液干涸,肉体破碎,否则,他拼死也无法逃脱。­
    血光开始爬上他身后的黑翼,像喷射着的火舌一般吞噬他的羽毛。­
    黑翼突然不再鼓动,失去飞行能力的冥澈绝望的听凭自己的身体自由地坠向大地。我依然靠在他看额怀里,安然的享受这场以死亡为终点的华丽飞行。­
    冥澈说得对,我是比谁都要向往自由的人,所以即使是面对死亡,我也会贪图这唯一一次的飞翔。­
    回头遥望帝都,强劲的气流刮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对着那个帝都中拼死奋战的模糊身影微微一笑。­
    雪城,你可知道,我自由的天空下,不能没有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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