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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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上海。
乱世中歌舞升平的租界。
湖南路上第524号有一家咖啡旅馆,位置算是闹中取静,招牌并不醒目,“惊鸿”两个字却设计得颇有几分古意,很是随性潇洒地点缀在欧式风格的乳白色的拱顶上。
店里白天咖啡飘香,晚间有酒水出售,还提供住宿——且全部是价格不菲的套间,出入者多是衣着光鲜的红男绿女,生意蛮不错。
当家的人称“涵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无人知其来历,熟悉的人都说他面容俊朗,口角风趣,颇有些玲珑手腕。
晚八点。
华灯初上。
“惊鸿”渐渐热闹起来,店内灯光朦朦,烟雾氤氲,台上爵士乐队正奏着曲子,舞池里有三两客人相拥而舞,间或莺声燕语,浅吟低笑。
置身如此温柔乡中,唯觉靡靡暖意令人骨软,谁还管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正战火硝烟、饿殍遍野?
……
一位蓄着短须的男子身着浅色西装从里间步态优雅地走出来,他与经过的座位上的客人们熟稔地打着招呼。
“史密斯——好久不见,嘿,还是这么帅啊。”男子走到最里面靠墙的一张桌前停下步子,朝座上一高个儿褐色头发的男人热情地笑着说,又看向旁边另一人点点头。
被唤作史密斯的人爽朗地呵呵笑着并示意他坐下,二人寒喧几句,男人拍了拍身边年轻人的肩膀,道:“来,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姓欧。”转而又说,“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惊鸿’的涵老板。”
那年轻人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牙齿,“涵老板好。”
梓涵眼珠一转,“这位莫非就是新上任的欧督察?”见史密斯颔首,才又道:“果然是年轻有为啊。”边说边笑着站起来和那人握手,“叫我梓涵就行,”很真诚的的声音,又侧头朝着史密斯作个怪表情,“大名‘鼎鼎’么?我可‘鼎’不起,哪来第三只脚嘛。”
那二人闻言一阵笑。
梓涵转头朝一旁的侍应生吩咐道:“你让小枫把上礼拜刚带回来的法国红酒拿过来。
“涵老板就是热情好客……”待那侍应生走了,史密斯眨眨眼。
“知道你好这个,”梓涵略一掀眉,“待会儿给你们多带几瓶放车上。”
见那座上二人嘴里客气推辞着,男子拿出一个精致的烟盒边分烟给他们边笑说:“您二位肯来,我这里就蓬荜生辉,几瓶酒算什么,毛毛雨啦。”手腕间名表上的钻饰随着他的动作在灯下折射着眩目的光亮。
“岂敢岂敢,涵老板在这一区说话,那——可比我们管用多喽。”史密斯嘿嘿笑着,话中隐有深意。
……
那年为追查一个可疑分子,史密斯的一位下属跟踪到了此间旅馆,结果不知怎么惹恼了老板——他当时也没在意,那时这位涵老板也只是个小伙子,想来能有多大能耐?——结果当天他居然被自己的上上级,一个他连面都没见过的大人物,一通电话给训得灰头土脸,此事弄得史密斯很没面子。
果然是只笑面虎,深不可测,史密斯当时咬牙切齿的,后来渐渐地,两人反而关系不错——彼此心照不宣、各取所需——这世道,敌、友本就暧昧不明,何况,涵老板出手着实大方。
……
这时,一个唇红齿白的男孩儿走至桌旁,从冰桶中取出一瓶酒,将有标签的那面示意给他们看:年份1901年,等级优,产地法国,100%红葡萄酒。
“涵老板好品味。”欧乌黑的眼珠盯着梓涵看了会儿,咧嘴一笑,“以后还请多关照啊。”
“他品味不好这店就要关门了。”史密斯顺口接下前半句话,眼睛只管瞅着那男孩儿的脸。
“欧督察太客气,我不过托诸位的福在这里混口饭吃罢了。”梓涵笑眯眯地亲自为二人斟酒,一阵柔绵醇冽的酒香飘散开来。
斟好酒,男子举起杯:“来,Cheers——”樱桃红的酒漾在剔透的高脚杯中,映着他明亮的眼,俊秀的唇,对面的欧有一瞬间的失神。
酒过三巡。
小枫仍站在梓涵身后,男子侧身对他交待了几句,便让他离开。
“哎——”史密斯有些急,手伸出去抓了个空。
这时隔桌新来的客人正冲他们这边扬了扬手,梓涵说声“稍等”便起身走过去和那些人说笑了几句,须臾仍返回桌旁坐下,抿了口酒,见史密斯脸上隐有不郁之色,便似笑非笑地说:“史密斯,您可别让欧督察见笑啊。”接着又低声凑他耳边道:“我特意把‘白牡丹’请过来了,怎么,你不捧场?”
男人听了此话果然喜形于色,欧则隔着桌子朝梓涵举了下杯——雪白的牙齿在黝黑的脸庞上一闪而没。
稍倾,一位身着织锦缎无袖双襟旗袍的女子款款朝这边走来,其妩媚艳丽加之娇音软语,哄得史密斯一时眼直骨酥,哪还记得之前的不快?
几人遂嗐拳喝酒,其意甚洽。
……
旅馆后门连着甬道,再穿过一道月亮门,就是梓涵自己住的花园洋房,男子回房中脱了外衣,松开领口,摸摸脸略有些发烫,想起那个史密斯临走时的丑态,嘴角勾出抹不屑的笑。
还好,以后不用再和这种人打交道了,不过,那个新来的欧督察年纪虽轻眼神却犀利得紧,只怕也是个厉害角色……
他把头埋在羽绒枕里,翻个身,望着莲瓣形吊灯上的雕花出神。
门上轻叩几下。
男子没理。
过了一会儿,“涵哥——”脆生生的声音。
“什么事?”
梓涵打开门,小枫站那儿垂着头。
男子示意他进来坐下,又倒杯水给他,这才开口道:“还是问你姐姐的事?”
男孩儿默默点头。
“……哎,现在这世道这么乱,你以为找个人那么容易的?”梓涵抚了下眉心,又放缓了语速道:“……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会帮忙帮到底,专心做事去吧。”
座上人这才说声“谢谢”起身出去了。
小枫姓钱,来店里也不过才几个月,当初说是从乡下到城里来找姐姐的,梓涵问他,你姐姐长啥样?做什么的?一概说不清,只知道名字叫“钱小华”。
梓涵见他生得清秀人又老实,真怕他被人拐了去还替人家数钱,就留下他做侍应生。
小枫手脚倒挺麻利,只是不大爱说话。
男子只得托了熟人四下去寻访他姐姐——专往歌舞厅那些地方找,甚至连堂子(注:妓院)里也不放过,他想着循着这个方向找大致没错的,可是直到现在也没个音讯……
留声机里一把缠绵的女声正婉转地唱着:
……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
梓涵点燃支雪茄,深吸一口,苦中略甜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开,吞吐间阵阵丰满的香气缓缓充盈室内,那袅袅的烟连绵着打着旋儿聚拢又散开,象断续的记忆……
……那年,那个人走后也没了音讯。
……或许不能叫做没了音讯,那人只是消失了……
在那个人消失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梓涵疯了一样每天找来报纸上诸如暗杀、死亡之类的消息看,哪里有醒目的大字都会让他先是心惊继而心悸再是一阵虚脱,弄得整个人憔悴不堪,直似大病了一场。
小菁——就是艺名“白牡丹”的姑娘和其他姐妹们开始还取笑他说,老板,侬害相思病啦,茶饭不想的,后来渐渐地发觉他是真的不对劲,就再没人说什么了。
梓涵很久之后才不得不承认,那段日子他不过是在自己重复的行为里寻求一种自我安慰,安慰自己,那个人还活着……他不甘心,他不相信那人真的就象何军告诉他的那样……再也看不到了……
前两天的夜里,他居然梦到他了,或许是时间把一切都磨蚀了,那人的样貌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那样清澈而温柔……
次日醒来睁开眼,堇色的枕套上洇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