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桃夭的认真，万俟初昀显然是不以为意的，如果说杀人是一种罪，现在他还能活在人世上已经算是上天极大的仁慈。
    可是桃夭的脸极为诚恳，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在向着一个根本摸不着边际的上天倾诉，是为了他。
    这种虔诚万俟初昀肯定学不来，但是却会被感染。他想他可以不屑于上天的施舍，却不可以拒绝桃夭为他而起的担心。
    桃夭从椅子上跳下来的时候正赶上万俟初昀要接住他的双手。
    他的脸上还带着之前的惊慌，视线在万俟初昀的脸上认真停驻了许久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送我回家吧。”万俟初昀可以无所畏惧的说任何的话，可是他不行，没有比山精草魅再惧怕天谴的存在了，人类死后遭报应，而他们若是行为不慎有没有来生都不可知。
    桃夭的脸一瞬间肃杀的不像一个孩子。对，他差点忘了，他的万俟本就不是一类，他有一条根，万俟有的是一条命。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如果能让他高兴，万俟初昀不介意认错。
    “不，你没错”，桃夭尽量笑得开心：“是我忘了万俟跟我的生活不一样。”
    既然桃夭都开口了，无论有多少挽留都只能作罢，罗伯忙着给桃夭装没有衣行只有吃喝的行李，一边摆着黑脸给万俟初昀看，他老了，将军府里成家的下人都搬了出去，好不容易见到桃夭这么可爱的娃娃，发挥发挥慈祥和蔼的笑容，却不料这才几天就被将军弄砸了。
    罗伯不无逾越地想，小主子就是没事找事，小时候成天皮得就差上天少个梯子下地少个洞，一去军营也是几年才归一次家，怎么现在就突然洗心革面教育桃夭游子千里需归家了呢？
    罗伯心里念念叨叨，行动倒是还是利索，桃夭本就没有什么行李，就连身上的一套衣服还是盼夏给他买的，可谓是两袖清风。
    万俟初昀自觉接过了行李，虽然那实在不多也不沉，但是罗伯瞪得圆圆的眼睛实在不能装作看不见。
    听着罗伯对桃夭的嘘寒问暖，他实在觉得不公平，印象当中罗伯顶多也就是在他被罚禁闭时偷偷递个白馒头，还是半拉。他摸摸自己的脸，自己小时候到底长得有多寒碜，没有桃夭那张脸人见人爱，好歹也是小俊。怎么差别就这么大？
    相较于一院子心思各异的人，至少还有那么一匹马心态是良好的，墨雪虽然还被许彪牵着，不过已经兴奋得打响鼻，这匹聪明的马明显已经感觉到接下来将有一程不算近的距离可以拿来给它驰骋。
    万俟初昀安抚了跃跃欲试的爱马，突然问桃夭：“你的爱桃呢？”
    除了桃夭外，在场的众人脸部同时出现了抽筋的症状，半懂不懂之间还是被万俟初昀的话冻到了。
    只有桃夭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拍拍胸口：“放在这里了。”
    那是心脏的部位，万俟初昀自不会认错，他的脸上没有出现讶异的神色，虽然桃夭若是拍着胃部说这话他还能理解。
    也许那桃子对于桃夭而言就是如同心脏般的存在，万俟初昀不无滑稽地想。
    将桃夭送上马背后，万俟初昀翻身上马，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墨雪是认主的好马，可是显然对于桃夭也颇为照顾，甚至破例乖乖给桃夭摸脖颈上的鬓毛。
    没有过于冗长的道别，当局限在将军府门槛里招手的人群越来越远的时候，一直回过头的桃夭突然埋进了他的怀里。
    “如果有时间，你随时可以来看他们。”万俟初昀以为他在哭，出声安慰。
    “那你呢？”桃夭的话闷闷的不过意外的是没有哭腔：“你也会一直在这里吗？”
    “大年之前可能都在，年后多半就要回边塞了。”他身负镇远将军的威名，恐怕没有比边塞更好的立身之所了。
    这是荣耀也是悲哀，离开了那里，他将一无是处。而京城的生活对于他而言，也是无聊而寡淡的。
    “你说带我看边塞的朝阳，是真的吗？”
    万俟初昀看了一眼怀里的小东西，脸上露出笑容，整个人由内而外的散发着光彩，对于一个将军，边塞比起京城显然更有归属感，那更像是他们土生土长的家，谈起的时候又怎么不会更自然更亲切？
    也许京城的繁华之地不知道有哪几处，但是大漠的风光美丽有哪几出却是绝对掌握的。
    “是真的，不过我又想了想，我还是不要带你去比较好。”
    桃夭一直在等待他的回答，若不是此时在马上恐怕是要跳起来了。
    “你怎么能反悔？”他骤然抬起头看到那垂下的脸上一晃而过的笑意，顿时怔然。
    万俟初昀的目光已经重新凝聚在道路前方，却抽出了一只手揉上那张不可置信的小脸：“这么细皮嫩肉的一张脸，怕是吃不得边塞的苦。”
    桃夭的心情平定下来，信誓旦旦：“我不怕吃苦。”
    “不要说得那么早，你能想象一说话就满口沙子，一顿饭里米粒和石子参半的生活吗？”
    桃夭睁大眼睛，万俟初昀瞄了他一眼：“不是夸张的，京城如果可以称为天堂，那里就是名副其实的地狱。”
    桃夭的眼睛睁得更大，地狱啊！他好怕怕！静默了一会儿，他张口说道：“我的牙齿很健康！”
    万俟初昀忘了自己还在驾马而愣愣看着桃夭刻意撑开的嘴巴里排列的整整齐齐的小白牙，好在墨雪够聪明大路就一条甩着蹄子往前奔也不会走错路。
    半晌，万俟初昀从哭笑不得变成大笑，桃夭满脸自信的“咔嚓咔嚓”闭合了两下牙齿，“我不怕石子，再说鸡妈妈说了，石子有利于消化。”
    万俟初昀没办法再笑下去，脸终于完全黑下虽然眼睛里还带着笑意。
    “那是对于鸡而言，不是人。”
    “为什么呢？鸡也吃大米，为什么人不能吃石子？”
    “因为鸡跟人的身体构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万俟初昀吹着风，答案脱口而出：“至少外观上长得不一样。”
    “可是人和人长得还不是不一样？”桃夭更加来劲儿，孜孜不倦的发问：“按照万俟的说法，长得不一样就吃得不一样，可是这是不对的，鱼儿就和桃夭长得一点都不一样，可是大家都要喝水，还有世间万物活着的生命都需要空气，可是大家都长得不一样。”
    “外貌只是判断的一种方式，不是全凭此依据。”
    “那还有什么依据？”桃夭做出侧耳细听的样子，万俟初昀头大了起来，天知道他是将军不是百事通的夫子。
    可是桃夭亮晶晶的眼神让他说不出“不知道”三个字，万俟初昀也许没有做夫子的资格，但是好歹做过桃夭几天的书法指导，过了一把当夫子的瘾，这个时候怎么能让桃夭失望？
    脑子里灵光一闪，万俟初昀都想为自己拍个巴掌：“这么说吧，对于桃夭而言，一只鸡如果长成人的样子，可是仍在吃虫子和石子，你是认为他是鸡还是人？”
    桃夭眨巴眨巴眼睛，神色有好一阵迷蒙，显然光是理解这句话就超出了他脑子里知识的范围。
    事实上万俟初昀说完自己都头晕，所以当桃夭语气沮丧的说“长成那样子的鸡我认不出来”的时候，他心里感到惭愧。
    桃夭是个好学生，不懂就问有着足够的好奇心。万俟初昀觉得如果他讲不出那些道理，就不能制造不良话题糊弄这样的孩子。
    因为一只鸡永远不可能长成人的样子。
    除非是鸡妖！
    万俟初昀为自己的想法笑了起来，神情变得奇特起来。
    桃夭也跟着笑，拨开云雾般的开心。
    “万俟，你变回来了。”变成他认识的万俟了。
    万俟初昀若有所感，低头道：“抱歉”。
    从头至尾都是他在可笑地闹别扭，也许在坦诚这方面，他远远及不上桃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