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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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大雨倾盆,雷声轰鸣,闪电有一下没一下地映亮了光线灰暗的寝室。
八个人八方天地,平时吵闹惯了的,这会儿都格外沉默。
六月天,本来就不冷,可是这几天却异常的冷,厚衣服也加上了,鼻子还是塞了,真像到了深秋似的。雨都连下了好几天,就是不见消停,学校的路积了水,走路都得卷高裤管。
雨一天接一天的下,水越积越多越积越多,我站在二楼那里看着楼底下变成河的路,我想回家,我想看看田里的庄稼怎么样了,我想回去。
很多人都在哭,夜晚睡觉的时候也听见有人在哭。在漆黑阴冷的夜里,那样的哭声让夜更长更寒冷。
很多人都要跑,老师封锁校门拦着我们要我们再等等说一切会好的,我们泡在齐腰的水里开始大声抗议,很多人倒在水里,呼救声哭声雨声连成一片,我们要回家我们要去找爸爸妈妈……
等到水再也没退去的时候,学校给我们联系家长接我们走。
我对班主任说,我一个人走,没人会来接我。
班主任坚决说,不行,你家在哪儿?我给你家打个电话。
我说,乡下人哪有那高科技的东西,我要走任谁也拦不住,老师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你们城里都这样了,我们乡里乡里……
我坐在船上,捧起一捧脏水,看着水中我的影子默默地在心底流泪,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又刮过一阵冷风,我抱紧了身子还是止不住地打哆嗦,男儿流血不流泪,我不能再哭了。
船家说,长江崩啦,发洪水啦,我们这儿的汉水绝堤啦,大家都去抗洪了啊。老子一辈子遇到了两次洪水,老天爷就是爱跟老子过不去……
回家的路变成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河,我站在冷冷的雨中很不安很难受,我祈祷老天可怜可怜我们,让水退去吧。
大河啊大河,你让我辨不出方向看不清前方的路!
船家说,你是这村的?唉,我听说上面下命令,水要往你们田里排啦……
曾经一望无际的田野,曾经鲜花满地留下一路欢歌的小路,曾经荷花盛开莲蓬飘香的池塘,曾经……现在却变成汪洋大海。
小船飘啊飘啊,我的家在哪儿?爸妈你们在哪儿?曾经我不想回家的家现在我却找不到了。
船家说,别担心,我陪你找。
水淹没我家屋子,只剩屋顶,残缺的瓦片孤零零地残留在那。我慌张地转身四处看,几家小楼在风雨里渐渐变淡变稀薄。
南飞,我们在这儿,快上来啊!我抬起头,看到妈在我家隔壁隔壁楼上喊我,我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刹那就像洪水冲来冲毁我脆弱的坚持。我突然间明白,有你们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怕,就算你们天天打我也愿意。
我找到了我妈找到了我弟就是找不到我爸。我心里慌了,问爸呢爸在哪儿?
妈也着急了说你爸去找你了你没看见他吗你眼睛长哪儿去了?
邱南天一听到这就开始哭,呜呜咽咽的哭。
我说,我再回去找。
妈拉住我说,别去了,你爸会回来的,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会丢了不成?
邱南天大哭,指着我说,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爸回来的时候,妈哭了。
我在角落看着他们抱在一起哭,不敢出声,我希望他们不要在这个时刻提起我,我突然想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出现在他们面前。
今天我才看清自己,原来我是这么的懦弱。
我趴在楼栏上,用手指转着楼外的水,任小雨打湿我的头发我的脸,爷爷的,我真多余,我就是多余的!等水退了,我就走,我不信我一个人活不下去!
洪水淹没了我们的家园,有多少人受伤害我不知道,只知道那年夏天我们在挨饿我们身上在长疮我们都没放弃彼此,大伙子都去抗洪,那年夏天天总是灰暗乌云密布,水总是不肯退去,最后政府补贴到了,缓了大家一口气。等到水退去之后,大伙都抱在一起泣不成声。那个场面,我今生也难忘。
最后的最后,我们家不种田了,借钱养起了鳝鱼。
那年夏天,我看到了曲歌,他在洪水退去之后站在他家曾经的葡萄园跟前始终低着头不说话,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他就一直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仿佛要站成一座丰碑。
我第二趟过来的时候,他还站在那,夕阳的光辉洒在他身上,他变得很模糊很模糊,我走过去拍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我说:“走吧,看着又不能回来。”他咬着下唇扯着嘴角拼命朝我笑,眼里晶莹剔透:“我再看一会,就一会,一会就走。”
我从不认为男儿哭是过么丢脸的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看着曲歌哭了,泪两行,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哭,他忍得住悲伤,这我从来都知道。
我有一点恍惚,仿佛看到那个曾经神采奕奕地对我说我去他那就是看到天堂的第一道门的他,现在呢,他天堂的第一道门塌了。曾经的天堂,现在成了折磨他的地狱。
夏风吹走了那个时候他伤心的泪水,也吹走了一时脆弱的他。
曲歌,一首曲曲折折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