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以沉默  第6段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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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2年5月8日,缅甸北部边陲重镇密支那失守,中国远征军第一次远征失败,全面撤退,缅甸落入日军掌控之中,滇缅公路中断,原有的作战物资只能转而通过驼峰航线与中印公路输送。
    1942年6月5日——6日,中途岛海战导致日本元气大伤,太平洋战争出现转折,日军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相持。
    战场之上的烽火硝烟浓烈得让人神经紧绷,然而在上海这个表面还算平静的不夜之城,同样暗藏着波涛汹涌,安静的气息一样令人紧张窒息。
    春华秋实,原本应该是金色丰收的深秋季节,如今显现的却是灰暗苍茫的冬景。临近初冬,原本微寒的凉意却让人感觉透着说不清楚的寒冷,想必今年的冬天会很冷很漫长,不过再冷再漫长的冬天也会过去。
    一晃十三年过去了,自从1929年祁昊和萧辰在黄埔军校再次相遇算起来,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过了十三年。回忆这十三年以来经历的一切,大多数的时间祁昊都在与虎谋皮,小心翼翼地在暗中行事,在夹缝之中寻求机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暴露身份而因此为组织带来巨大的损失和牺牲。他也曾经遇到过四面楚歌的绝境,也曾经有过失去同伴的痛苦,也曾经有过对抗战胜利遥遥无期的焦虑不安,然而即使是在最绝望的时候他也没有绝望过。
    看了一眼身边和自己并肩走在一起的萧辰,现在回想起来,每次在祁昊最危急的时刻,萧辰总是不经意之间就会出现,随后祁昊总是会化险为夷。以前祁昊也许会认为是自己的聪明机智和敌人的疏忽大意救了自己,然而现在他却十分肯定,是萧辰故意不动声色地泄露空隙给自己,让自己以合情合理的情形安全脱身。
    在刚刚过去的大半年时间,从其他人的角度看来,祁昊让人难以置信地与萧辰一直保持着和平共处的关系,也不再纠结“飞鹰”的真实身份。很多人好奇地纷纷猜测,也许是祁昊认清了形势,也许是他有什么更深入的打算,也许是他突然之间转变了,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对于其他人的猜测,祁昊显得毫不在意,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不论是过去的争锋相对还是现在的共同合作,在他的心里有了另一番领悟。从之前面对萧辰的争锋相对甚至是不可理喻的对抗行为到如今和他一起共同站在抗日统一战线之上,不论萧辰是何种身份,何种立场,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就像萧辰对他是不同于别人一样,他对萧辰也是不同于别人的。
    “我说这大冷的天,大晚上不睡觉,你找我出来就是为了陪你在大半夜逛街?”半天沉默不语,也不见某人有什么想说话的迹象,身边的人无奈出言,语气听上去似乎略有不满,随后却十分关心地念叨起来,“最近某些人的活动是越来越猖獗了,你多少也注意一点,夜深人静少出门,没事少来这些人多复杂的地方晃荡,我看你们中统最近忙出忙进,怎么你这个中统上校看起来这么清闲。”
    “抗战胜利之后你有什么打算?继续留在军统局吗?”祁昊静静地听着萧辰看似数落的关心,将言语之间的点点滴滴仔细地默默记在心中,不过他没有相对回应,略微沉吟数秒,突然之间问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在这大半年的相处过程之中,尽管两人在有些事情上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沉默,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们会选择回避问题,党国一直以来的动向已经让他们觉察出了一丝微乎其微的痕迹,如果他们依然如故,今后的对立不可避免。
    萧辰心中一怔,微微愣了片刻,随即淡然地轻笑着说道:“如果抗战胜利之后国家能够得到真正的和平与安定,我倒是想过可以出国留学去学习大型机械方面的技术,战争之后国家必定需要恢复生产建设,机械技术应该会很有作为。”
    “机械技术工程师……似乎不像是你的个性……”祁昊想象了一下,也是淡淡地笑了笑,随后打趣说道,“你们家世代书香,想起你房间里的那些书,我总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人家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抬头三尺尽墨香’,怎么说将来也应该是一代文人墨客,更何况以你的家世地位和社交关系,将来必定也是军政要员。”
    “祁昊……”
    萧辰深深浅浅的叹息之声悠悠传来,听得祁昊一阵一阵感觉十分不安,一时之间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偏差了几分,声音之中隐约带了几分轻颤:“嗯……什……什么……”
    “岳清翔……回来了……”
    “我知道……前天……我已经见过他了……”
    祁昊当然明白萧辰的言下之意,远征失败,滇缅公路中断,十万远征军历经血战,只有四万余人撤离,三万余众葬身绿色魔窟,真正是“一寸山河一寸血”,何其悲壮。岳清翔显得非常平静,依然是最初如沐春风的微笑,依然是离别之日的无言沉默,却让人感觉心痛刻骨。祁昊什么也没有问,也不需要问什么,眼前所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逝去的人付出,活着的人承受,鲜血与生命,沉重与悲痛,一切心甘情愿,毫不后悔。
    “祁昊,我只是一个军人,不是政治家,我没有崇高的理想,也没有远大的抱负,至于信仰觉悟,以我的出身和成长环境,或许这一生都不可能理解得有多么深刻,那些对于我而言太过遥远,但是至少有一点我很清楚,作为一名军人,面对国家,面对战争,究竟应该做什么。”
    “萧辰……”萧辰这番言语已经把话半挑明了,平静的语气让祁昊阵阵心惊,除了一声轻叹,竟然无言以对。
    “可是……就怕抗战胜利之后……给国家带来的将会是更加深重的灾难……”萧辰看了一眼祁昊,无奈地叹息了一下,轻轻地笑了起来,继续说道,“也许……像我这样的人……在抗战之中牺牲了……相较之下反而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萧辰!你说什么呢!”祁昊听见萧辰轻描淡写地以一种近似调侃的语气谈论自己的生死,他的心里立即泛起一丝痛楚,最近这大半年以来,尤其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变得很容易想起萧辰,从英国相识之时开始,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只要一想到抗战胜利之后也许自己和萧辰就要再次站在对立的战场之上,他总是会时不时地泛起一阵一阵的心痛和黯然。
    萧辰默默地看着祁昊俊朗的侧脸在南京路上的霓虹灯照耀之下变得忽明忽暗,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这条曾经繁华无限的南京路如今也变得十分萧条,曾经人流如潮的大街如今也变得行人稀少,可是不管局势如何发展,在这个四千里长江的终点,在号称东方不夜城的上海,在民族危亡之时,依然可以看见有人在这个大时代之中依旧醉生梦死,有些地方也依旧纸醉金迷。
    两人走到黄浦江边找了一处四下无人之地便停下了脚步,萧辰和祁昊只是站在江边默默地看着水浪翻滚的江面,倾听着水花相互撞击的脆鸣之声。江面折射出晃眼的水光,黑暗之中的黄浦江面波光粼粼,江水滔滔,在这个寂静之夜传出阵阵呜咽之声,似乎是在诉说着这个东方古国在大时代之下的悲哀,细听之下却又发现这声音似乎是在传达对这个国家美好未来的期待之声。
    时间一点一滴地在流逝,渐渐地萧辰开始觉得寒气袭人,他不自觉地拢了一下大衣的衣领,双手刚刚伸到嘴边正准备哈气,手却被祁昊拉了过去握在他的手中。刹那之间萧辰立即感觉祁昊手上的温度连同他整个人所散发出来的温暖气息一起包裹着自己,阵阵暖意顺着自己的双手传递过来,袭上冰凉的心间。
    萧辰怔了一怔,被祁昊紧紧握住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轻颤,正准备抽回去,突然祁昊上前一步将他紧紧地拥在怀中,不容他挣扎,在他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萧辰……”
    “祁昊……你怎么了……”萧辰一时之间猝不及防,还来不及反应,祁昊收紧的双臂已经让他没有一丝挣扎的余地。
    祁昊心里其实并没有想什么,他只是希望能够这样一直拥抱着萧辰而已,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这样并肩前行的时间还会持续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也许只是几个小时、几分钟甚至只是几秒钟,当然祁昊心里想的是一辈子,尽管这不太可能。
    萧辰觉得自己几乎窒息了,祁昊的怀抱是如此之紧,甚至感觉出一丝绝望的味道,顿时惊异无措。聆听着祁昊强而有力的心跳,萧辰的心也狂跳不止,似乎快要跳出来了。萧辰原本是想试图挣扎的,但是最终他还是放弃了,甚至不由自主地顺势搂住了祁昊的肩膀。在祁昊的怀抱之中清晰地感觉从他内心深处传达出来的脆弱、恐惧和绝望,萧辰实在没有办法不动心,况且早在多年以前萧辰就已经动心了,经过了十三年的追逐,如今他终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回应,一个人一生究竟有几个十三年,他怎么可能舍得远离祁昊而去。
    两人都很珍惜此时此刻得来不易的时间,珍惜彼此的相互拥抱,不论昔日是何种心情,不论抗战胜利之后他们是否会成为站在不同阵营的敌人,不论两人将来是否会相互争斗到你死我活的白热化境地,至少上天还是眷顾他们的,至少他们如今是站在一起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祁昊才慢慢地放开萧辰,两人平静而淡然地相视一笑,沿着黄浦江边默默地继续走在深沉的漆黑夜幕之中。
    1943年1月1日——上海——
    萧辰站在自己家门口,抬头看了一下黑压沉沉的天幕,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整个大地都笼罩在令人心惊的黑暗之中。他抬起左手,低头看了一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1点,又是新的一年,同时也是新的一天。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显得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感叹最近这一个月以来自己对某人的某些行径渐渐地越来越无法招架了,萧辰戴上时下流行的绅士礼帽,迈开脚步准备去祁昊那里。
    “砰——”黑暗的深夜之中传来一声令人震惊的响声,没有任何思考和反应的时间,刹那之间萧辰感觉胸口一阵剧痛,这时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开心地笑了起来,随后迎接他的是永无止尽的黑暗和寒冷。
    祁昊正在家里等着萧辰过来,算算时间某人也快要到了,看了一眼桌上美味的宵夜,想象着萧辰在得知自己亲自动手之后的惊讶神情,不觉轻声笑了起来。此时就在毫无征兆之下,心中“轰隆”一声猛然震颤了一下,不知道是裂开了,还是崩溃了,还是坍塌了,还是炸开了,总之祁昊站立在窗边一下也动弹不了。瞬间明白了萧辰的身上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再冷静,祁昊立刻发了疯似的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1943年1月2日清晨,各方势力暗中同时收到消息,军统上校萧辰失踪,军统高级谍报人员“飞鹰”撤离上海,具体去向不明,从此“飞鹰”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就此失去了踪迹。不久之后,凌枫正式接替萧辰的职位,处理军统在上海的一切事宜。
    极力忍住眼眶之中正在打转的泪水,祁昊心里明白,“飞鹰”已经远远地飞走了,永远也不可能再飞回来。祁昊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不言不语,眼神异常坚定,随后将这些文件一份一份地点燃销毁。
    1943年1月8日,祁昊参加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从此音讯全无,同时中共地下党员“潜龙”无故失踪,疑似叛变。
    1945年8月15日,日本法西斯宣布无条件投降,9月2日,日本签署了无条件投降书,至此中国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终于结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至此也正式宣告结束。
    1946年4月,国民党军统局在负责清理日本特务机关遗留下来的秘密资料的时候,在一堆机密文件之中发现了一页电文,上面赫然用日语写着“国民党军统局高级秘密谍报人员‘飞鹰’于1943年1月1日凌晨1点11分予以解决”等字样。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成立——
    除了身负特殊任务的同志以外,当年打入国民党中统和军统的中共地下党员大多数都恢复了真实身份,他们开始寻找当年中共潜伏在国民党中统内部的机密党员“潜龙”的相关记录和资料,可是翻遍了所有的资料,他们都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潜龙”或者“祁昊”的只言片语,同时他们还发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事情,同样没有任何资料记录的还有国民党军统高级秘密谍报人员“飞鹰”,而这两个人失踪的时间十分接近,因此“潜龙”的下落之谜和“飞鹰”的身份之谜成为了萦绕在很多人心里的一个结。
    1950年3月,相关工作人员在清理国民政府遗留下来的文件的时候,在一堆废弃的文件之中找到了这样一页,上面赫然写着以下两条文字记录:
    1.祁昊,军衔上校,中统高级谍报人员,1943年1月编入中国远征军,此后下落不明。
    2.萧辰,军衔上校,军统高级谍报人员,在上海任职期间于1943年1月1日凌晨1点11分被日本特务暗杀,但是未能找到其尸体,因此作为失踪处理。
    负责清理资料的同志随后立即核对了所有登记在册的中国远征军各级军官的名单,可是他们惊讶地发现竟然没有“祁昊”的名字记录,却在阵亡军官的名单里意外地发现了“萧辰”的名字记录,阵亡时间显示的是1944年8月。
    多年之后,一位曾经参加过中国远征军的中校军官在他的回忆之中说起,1944年8月的某次战役之后,在负责清理战场的时候,他对某位上校军官的遗体印象颇为深刻,不仅是因为他的身形十分高大,在军中实属少有,尤其是他衣领之处别着的那枚精致小巧的银色飞鹰非常独特。这位中校军官曾经奉命潜伏在日本特务机关卧底,与国民党军统高级秘密谍报人员“飞鹰”本人有过一次接触,尽管只有那么一次,他依然记得十分清楚,那枚银白色的飞鹰领针正是国民党军统高级谍报人员“飞鹰”的识别标记。当时此人已经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只能从他随身携带的军官证隐约辨认出他的名字是萧辰,他的骨灰与那枚飞鹰领针一起葬于腾冲国殇墓园。
    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在1943年1月1日那一天深夜凌晨,匆匆赶来的高大挺拔的身影仓皇无措地将倒在血泊之中的人紧紧地抱在怀中,在寂静无声的黑夜之中,传来一阵一阵断断续续的低声泣诉。许久之后他将怀中之人别在风衣领上的一件精致小巧的银白色装饰领针小心翼翼地别到自己的衣领之上,随后视若珍宝一般地打横抱起与他同样身高的清秀英俊之人,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深沉的黎明夜色之中。
    当然更不可能会有人知道,在腾冲国殇墓园九千多座墓碑之中,那座刻着“萧辰”名字的墓碑之下埋葬的骨灰其实是两个人的,清风艳阳,松柏苍翠,碧血千秋之下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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