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亦是在市中心的电影院碰见温然的。
    他那天开车经过市中心，在十字路口等了一个老长的红灯，有些不耐烦，百无聊赖地看车窗外的风景，忽然瞥到电影院竖在门口的大幅广告牌，背景一片凄冷的月色，只有穿了戏服的旦角儿一身艳红，翘着兰花指拈着酒杯，一旁用黑色草书印了很醒目的“贵妃醉酒”四个大字。
    H市不大，自然没有什么正经的歌剧院，话剧京剧什么了不得是在电影院演演，除了学校参观学习，大多是不会有人进去看的，至少杨亦对这些是完全不感兴趣。可他那天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怎么的，绿灯一亮就鬼使神差地拐弯停车买票，等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影厅里。
    那个厅很大，却没有几个人，观众三三两两零星分布在前排，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喜欢听京剧才过来的，舞台布置得也很有京剧风格，台前围了一圈雕花木栏杆，两边还点了两盏宫灯，栏杆后面垂着暗红幕布，看不清里面的布景。
    杨亦坐的位置大概算正中了，周围都没什么人。等到戏台上边缓缓拉起帷幕，朦胧的月色下，太监侍女们举着大扇子鱼贯而入，裴力士、高力士上场，才开口唱了两句“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若要真富贵，除非帝王家”的时候，杨亦觉得自己疯了，正打算起身离开，转头就看见了温然。
    两人的位置就隔了两张，不知旁边那人什么时候坐过来的，连走路也是轻悄悄，一点动静也没有。
    温然那天穿了件淡色绸缎立领的衫子，下摆绣了一簇牡丹样的纹饰，襟前一排盘扣，古色古香倒是应景。他肤色偏白，略尖的脸孔映着戏台上的灯光忽明忽暗。侧面很漂亮，坐在椅子上微微笑着，双手交叠，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打着拍子，嘴里跟着戏台上的调子轻轻地哼。
    京剧古怪的调子和唱腔经他薄唇轻浅而出，竟然有种飘渺哀婉的感觉，挠得人心痒痒的。
    杨亦看着这样的温然，就想起了温润如玉四个字。
    发觉杨亦盯着他，温然停下了动作，扯着淡色的唇向杨亦微微笑了下，带着歉意小声道：“抱歉，吵到你了吗？”
    杨亦僵在靠椅上，看得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觉他竟是在跟自己说话，愣愣地点了下头，又猛地摇头：“不不，没有。”
    戏台上的旦角儿唱腔又高又亮，刺得头皮发麻，杨亦还情愿听他唱。
    温然看杨亦慌张的模样，合上扇子轻轻点了点下巴，笑着问：“你也喜欢听京剧吗？”
    天知道杨亦虽然嗓音低低的很是好听，但是唱歌向来五音不全，对音乐也是一窍不通，但听温然颇有兴致地问起，竟含含糊糊点点头“嗯”地应了一声。
    现在年轻人对京剧感兴趣的真是不多了，像自己这样痴迷的更是少之又少，今天竟然又碰见一个喜欢京剧的，而且看起来年龄还和自己差不多，温然面上颇是惊喜，侧过身兴致勃勃地与杨亦搭话。
    于是两人隔着两张位置小声聊起天来，杨亦嫌麻烦，索性坐到了温然边上。聊京剧，杨亦几乎插不上嘴，温然也不在意，一反他最初给人的温和印象，路遇知己般侃侃而谈。
    温然谈起京剧来眼眸灼灼，通古博今引经据典，博学得让人喟叹，杨亦后悔自己怎么就学了建筑，完全没有发挥之地。
    这边气氛正浓，结果温然半途接了个电话，说是有急事，匆忙走了，两人不过互通了姓名，连手机号都没有来得及留，便再也没法联系了。
    就这一次离奇的照面，温然给杨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更巧合的是，杨亦的公司接了当地一所学校的改建工作，而温然正是那所高中的音乐老师。
    那天杨亦作为公司代表去学校同校方商谈工程企划，站在校长室窗边，远远看见温然从楼下走过，还是穿着那件立领的淡色衫子，杨亦把手里的东西往属下那儿一扔，匆匆从五楼跑下去拉住了他。
    再次见面的两人都感觉挺有缘分，杨亦也没有隐瞒自己是同性恋，开始追求温然。
    两人的爱好太过南辕北辙，杨亦都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没想到那么容易就走到了一起。认识不到半年，温然搬到杨亦住处，两人正式同居了。
    杨亦也是后来才知道温然本来住在B市，几年前双亲出了事，他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家乡，辗转了好多地方，最后决定在H市定居，做了高中音乐老师。
    同志圈子太乱，他们两个这么多年来一直游离在外，几乎从不涉足。像杨亦这样性格条件都不错男人即便不是同志也是不多见的，两人对对方的感觉也恰恰那么好，仿佛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生出了这许多美满，让人庆幸之余也格外地珍惜。
    某天闲聊说起杨亦那次如临大敌般的表白，温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忍不住告诉杨亦自己含含糊糊要应不应拖了好些天竟然只是觉得杨亦紧张的表情很有趣。杨亦的这些糗事，总是被温然拿出来取笑，当做了拌嘴抬杠的杀手锏。
    温然学过美声，喜欢京剧，习惯每天早起吊嗓子，最爱唱的段子是贵妃醉酒，闲了还会演上一段。杨亦爱温然简直像魔障了，渐渐地也开始听京剧。
    日子过得很舒坦，大半年过去，杨亦忙完了一个大项目，总算有个机会放长假，温然学校也正好放暑假，两人就商量着出去旅游。温然提议去水乡古镇住一阵放松放松心情，杨亦自是同意，让温然选地方。
    温然在网上搜到了一个叫做杨庄的地方，不远，就在邻省，虽没有乌镇、周庄那么有名，贵在清净。风景自是很好的，住宿条件也不错。但温然最终选定这个地方的主要的原因是那儿有个杨庄戏院，网上那张宣传图照得古色古香，戏台上演的正是贵妃醉酒那出，台下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总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心心念念想要去看看。而戏院所在的那一条街，琳琅各色的店铺通通都是卖的与京剧有关的古玩、小玩意、纪念品，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温然的眼球。
    杨亦看了一眼照片就笑了，这绝对是温然会喜欢的地方，看他兴冲冲地准备旅行那一副贤惠良妻的模样，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说，怕挨打。
    决定了地点，温然就在网上查了下路线，要转车，很麻烦，于是就想去旅行社问问有没有直达车。
    那天两人下了班就去了一家旅行社，问有没有到杨庄的旅游团。前台的接待小姐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很好笑地说从来没有听过那地方，接着便竭力推荐起其他地方来。温然很恼她的态度，跟她争辩了几句，有些生气。杨亦说算了，拉着温然出去，打算再去其他地方问问。他们出了门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准备离去的时候，温然被侧旁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温然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耳边猛然响起这么一声，真的有点被吓到，转头一看，车窗外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被玻璃挡着，脸孔看起来死灰死灰的，弯着突出的灰白骨节“笃笃笃”地敲着车窗。
    温然拉下窗子，对方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大概是隔着贴了遮阳膜的窗子才显得有些死气森森的。温然边腹诽自己的胡思乱想边与那人交谈了几句，原来是小旅行社拉生意的，刚才听见他们在里面说要去杨庄古镇，说是碰巧前几天也有人来问过，可以开团。
    温然收下了那人硬塞过来的广告纸，感觉那人像骗子，后来两人又去了几家旅行社，都没有找到去杨庄车，于是最后只得去那个旅行社报了团。
    走之前杨亦上网仔细看了下杨庄古镇的资料，又看到那张戏院的照片，正中带着攒珠凤冠的人影正是杨贵妃的扮相，斜吊的眉眼，唇色鲜红，面目竟与温然有些神似，画了牡丹的折扇掩住了半张脸，嘴角隐约一抹嘲讽的笑，让他想起了温然总唱的贵妃醉酒里的那句唱词：“唐明皇将奴骗，辜负好良宵……冷清清独自回宫……独自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