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姑爷真正生气的脸。他不是大吼大叫的那种人，但是他不说话的样子令人更加困顿。
    我和子武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生气，但是他一定是因了少爷在生气。因为之后好几天，他又没有回家来。
    我问子武：姑爷住在哪儿？
    子武不肯回答我。
    我说：是不是那个安公子那里？
    子武白着一张脸不吱声，但是我却肯定了这个猜测。子武就是这个毛病，什么都藏不住，那张脸色一目了然，能把他心里死死想要藏着的东西都暴露出来。说他傻，他却也是直。我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后少爷说把我交给他放心是不是因了这个原因。
    但是我不喜欢子武有事情瞒着我。刚开始的时候他怕我讨厌姑爷，并不什么话都对我说。可是后来他和我一样，变得不知道究竟要装作知道，还是合上我们的耳朵，闭上我们的嘴。
    有一天我看见少爷坐在院子的地上，抬着头。我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是当初那个鸟窝儿所在的地方。那个时候少爷让我把鸟窝端了，我以为他是和姑爷赌气，随便找个东西出气。可是我当时就该明白的，我们少爷本就不是无故牵累其他东西的人。
    他是把自己当作那窝鸟儿。困倦在一个地方。飞不了，因为翅膀还未长出来。我知道他像是看见了自己，所以才不想留着它们。我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得太晚。许多年以后我常常想，如果那时我懂事一些，更加值得信赖一些，少爷是不是会稍稍依赖我一点，他是不是肯和我商量那些事情，他会不会听我的劝，他愿不愿意再重来一次。
    子武说，他不会。因为他是七落少爷，所以，他不会。
    少爷自己选择的事情，选择的结局，他都是不会后悔的。我应该懂得，却老是忘记。就像我忘记问少爷这么多年，他是怎么把心里的苦一点一点按耐下去的。
    子武说他问过姑爷喜欢那安公子什么。我巴巴地等着他的答案，可是子武说小王爷他什么也没说，就只是笑。这一点，和我们少爷，倒是蛮像的。少爷不想回答的时候也这样，就冲着你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最漂亮，我看着看着就傻了，然后就忘了继续问下去。我想林姑爷那么好看的一个人，一定也是那样，他大概也把子武笑傻了，子武就不会记得再问了。
    我想这些都已经不要紧，大概。因为少爷也不喜欢林姑爷。这样想到的时候，我便会觉得其实林姑爷也不欠我们少爷。林姑爷本来就没有掏心掏肺地给少爷那些缠绵悱恻的承诺。他们都是男人，一定做不得这样的事情，所以他们谁也不必去怪谁。
    可是，少爷，少爷，你心里的苦又是什么？
    可是，少爷，少爷，你怨姑爷吗？你怨他吗？】
    怜生把赵七落扶到桌边坐下，蹲下来轻轻揉着他的膝盖。赵七落许是跪得有些麻了，眉头微微锁着。
    他和林恭涩见了面也是无话的样子。嫁过来已经一段时间，这却是第二次看见彼此的脸。林恭涩还站在窗边，不知望着什么发呆，赵七落低首敛眉，默默地按着膝盖。
    林恭涩没有半句关心的话，也不询问，更不过去看看情况。他都不上心的样子，一点声响也没有。
    子武吩咐丫鬟烧好热水端过来，绞了一块帕子，捂在赵七落的膝盖上。赵七落对着他很客气地笑了笑。子武心里更酸了。他转头看了看依旧无动于衷的林恭涩，心底像塞了块石头，堵得结结实实，闷得他差点不能呼吸。
    怜生小心翼翼地查看他的膝盖，问：“少爷，疼不？”
    赵七落笑着摇头，他这膝盖哪里还有知觉，要是还晓得疼那倒好了。
    他小时候右脚受过重伤，留下了后遗症，像年老者的风湿一样，一到阴晦潮湿的天气就会发疼，站久了跪久了右脚就干脆失去知觉，像是废了一般。在赵家的时候吃过许多名家的药剂，却始终不曾见效。后来一个老大夫诊治以后告诉他，这病已经是顽疾，根治不了了。只有平日里注意些，疼痛才能减少。可偏偏赵七落进了林府麻烦事就遇上一堆，反倒折腾得厉害了。
    子武才拿着帕子重绞了一遍替他捂上，就见林恭涩忽然转过身来，对着他们说：“你们先出去。”
    子武和怜生都吓了一跳，两个愣住，没动。
    赵七落淡漠着一张脸，什么惊讶也没有。
    “出去吧。”林恭涩安静地重复了一遍。
    怜生不太肯依，赵七落看出他的不满，拍了拍他的脸，笑，示意不要紧。
    子武拉着怜生出去了，顺带着将门紧紧阖上。
    林姑爷，这是有话要对少爷说了么？他想着，看着子武关上门，从门缝里望见赵七落的脸，素淡的。
    子武和怜生走了两步不到，都贴身靠在了墙边。
    怜生仰着头望向很远的地方，表情有些迷茫。子武转头看着他，安慰：“他们该过两个人的日子。”
    怜生闻言冷冷地笑，说着：“那就叫林老夫人搬出去，不然少爷迟早被她折腾死。”
    子武抿着唇不说话。
    怜生看了许久，突然说了一句：“我不喜欢姑爷那股子冷清劲儿。”
    子武幽幽地叹息：“那是小王爷身上的一种病。治不好的。他叫这病耽搁了。”
    怜生轻嗤：“装模作样。”
    子武双手背在身后贴着墙，苦涩一笑：“你不会懂的。”
    “他那样子谁懂谁就是疯子。”怜生狠狠地说。
    子武低了头，头发散乱地遮住了脸上的表情，怜生听见他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我一直盼着有个疯了的人来，救救他。一直盼着……”
    怜生别过头去，很模糊地说：“神经。”
    子武笑了笑，没有反驳。
    屋里的气息很淡也很静，像那种温吞水一直用微火愠着，却沸不起来。
    林恭涩和赵七落的命或许就该是如此的。谁也对不上谁的盘。
    赵七落撤了慢慢变凉的帕子，把裤脚拉下去，衣衫一放都遮住了。他缓缓揉着膝盖，感到知觉有一些恢复。
    林恭涩站在桌子对面，没有看他，敛着眉眼问：“东西呢？在你手上吧？”
    赵七落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是十一连夜送来的。交在了他的手里。
    “没了。”他不甚在意地回答。
    林恭涩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沉声问：“什么？”
    “我说没了。”赵七落冷淡地重复。
    林恭涩往前走了一步，脸色不大自然，追问道：“什么叫做没了？这应该早交到我这里的。你私藏了不说，还把它弄丢了？”
    “没弄丢，落不到别人手里。”赵七落不温不火地说着。
    林恭涩脸上渐渐有些挂不住，沉沉问道：“那为什么没了？”
    赵七落抬了抬眼睑看了他一眼，顿了几秒，然后愈发平静了。
    “烧了。”他说，“我已经烧了。”
    林恭涩瞬间脸色大变。整张脸都青白起来。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应该是动怒了。他直直盯着赵七落，那眼神有些骇人，却不能叫赵七落慌张。赵七落还是那样不轻不重地看着他，全不在意。
    然而温水却终于煮沸。
    “你凭什么那么做？！”林恭涩声音哑哑地问。
    “不为什么，”赵七落漠然，“我的人交给我的东西，我有权利是留还是毁。”
    林恭涩双手紧握成拳，寂静无声地盯着赵七落良久，胸腔有着微微的起伏，像是在竭力按耐。
    赵七落没说话。
    林恭涩猛然一个转身，摔门而出。
    就站在门口边的子武和怜生见林恭涩这副情状出来，都错愕地来不及反应。
    林恭涩铁青着一张脸，嘴唇却是苍白一片，脸色难看至极，他握着拳从他们身边走过，很大的煞气，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一下子走得无影无踪。
    子武回过神来二话不说就追了出去。
    怜生心里一慌连忙回身冲进屋子里，看见赵七落依然安好地坐在椅子上，不禁松了口气。脑海里闪过姑爷那样怒极的神色却还是有些余悸，走过去问：“少爷，没发生什么事吧？你可好？”
    赵七落被他这傻气的问题弄得笑起来，道：“傻瓜，我为什么不好？”
    怜生觉得那笑容要是有味道，又变成苦的了。可是赵七落明明是这样笑着的，和他以前笑的时候一样，怜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出神。
    赵七落推了推他，说：“今天晚上再替我守守院子的门吧。”
    怜生大惊：“十一要来？！”
    赵七落颔首。
    怜生眉头皱成一团。
    赵七落不再说话，也不解释。他是少爷，他说了的话不需要交代理由。怜生知道他什么也不会多说，只好应了。
    姑爷真的不回家了吗？这房间不是他想待的地方吗？少爷到底说了些什么，姑爷要那样生气？难道姑爷就不能试着让让少爷吗？少爷那么心比天高的一个人，真要把自己荒在这儿吗？
    怜生有无数的问题需要一个解答。可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所以他也一天比一天，更加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