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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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没有往来之前,我并不知晓,子武他,是一个那么好相处的人。他喜欢说话,讲起来滔滔不绝。他脾气很好,偶尔骂他说他,无缘无故把气撒在他身上,他都不会计较。那天,是他先过来搭话的。刚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给他好脸色看。他也不在意,只是一直呵呵地笑着。
他对林姑爷很忠心。据他自己告诉我的,他也是从小就跟着姑爷了。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他照应的。他无意中说漏的一句话令我久久不能回神,此后林姑爷不回府时,我便一天比一天担心。
可是子武说,他们家小王爷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还说他们家小王爷是个心思善良的人。
我冷着一张脸嘲讽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不是那样的?你眼睛瞎了才看不出他亏待了我们少爷!你倒说说那他是哪样的?
子武皱着眉说不出话来。他说得出来才怪!林姑爷人倒是长得白白净净的,可是做的事情一点也不磊落。他这是落人话柄,摆明了要别人嚼我们少爷的舌根。我不稀罕他。
有时候我实在气不过,就在他面前狠狠数落姑爷的不是。子武常常苦着一张脸无言以对。等我骂得舒服了,他便会认真地对着我说:这些话你在外人面前可千万说不得。外面的人都不是好人。这话要是传到不该传的人耳里,你怕是要遭罪的。
他这么告戒我的时候,我反倒说不出话来了。他人性子好,对我也算掏心掏肺了。我猛然想起少爷告诉过我的那些话,原来少爷是明白人。那时侯我觉得似乎他们都懂,偏偏只有我不懂得。可是后来子武跟我说,他说他以前也是不懂这些东西的,是他们小王爷教他的。他还说他其实至今也不太明白那些个事情,但是他知道他的小王爷不会害他,所以他只要照着他说的去做就好了。
我想我应该是要贴心一点的,不然也许会给少爷添麻烦。但是我真真心疼少爷。我常常觉得少爷是一个心里很苦的人。那些别人无法懂得的苦痛长年累月地烙进他的心底,一寸一寸地吞噬掉他的性情,让他变成一个很静很静的人。
别人叫少爷做的,少爷总是去做。可是他们不问少爷喜不喜欢,这样做了舒不舒服。少爷自己也从来不告诉别人他喜欢什么,他不喜欢什么。他一个字也不说,他不和别人说。
可是,我知道他心里苦。我觉得如果少爷身上有味道,那味道也是苦的。他整个人都是苦的。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又必然在子武面前跳脚。子武总是拉着我劝:你不要这样子。小王爷既然娶了七落少爷,那他以后也是我的少爷。我们疼着依着,把他捧着就是了。你总是这样说,七落少爷心里岂不更难过?
这样的时候我就咬紧牙关什么也不念了。因为我觉得子武是对的。我老是觉得子武比我知道得多多了,可是真正说起来的时候,我又发现其实他也盲目地跟着他家小王爷走。
有一次说起的时候,子武突然对我说:其实小王爷他,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我很想反驳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话就是说不出口。因为我在子武脸上看到一种忧伤,那是一种让人心里很压抑的东西。我觉着他难过,就敛了口。
我跟少爷提过这件事情,我还笑话子武,说他护主心切。像林姑爷那样的人若可怜,那天下的人岂不都是命苦?我还嘲讽子武,嘲讽我自己,是不是下人都觉得自家的主子才是最好的,做什么都没有错?
那时侯少爷正在练字,他低着头,没有回话,我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说起姑爷的时候,他都是这样,一点反应也没有。久而久之,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替少爷收拾那些纸张的时候,我看见其中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写着黑黑细细的几行字:
命里一纸鸢
谁人无相思
去落随风无处可依
奈何你心比那天高
很久很久以后我问过少爷,我问他怨不怨姑爷。
少爷只是笑。却从来没给过我回答。
等到我真正明白他怨没怨过时,那像纸鸢一样又轻又悬的命运,早就已经越飘越远了。】
怜生安分地在外间整理东西,门后突然探出一个脑袋。轻轻咳了几声想引起他的注意。
怜生闻声回过头去,一见是子武,立即拉下脸来,冷冷地瞪了瞪他。
子武讨巧地笑了笑,不想怜生更生气,干脆走过去,重重关上了门。
“唉,唉……”子武急了,却不敢大声敲门,只闷闷地拍着木门,脸上苦成一团。
“怜生……怜生……你开开门……”他叫。
怜生顿了顿,怕他吵醒里间的赵七落,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开了门,一把把子武往院子里推,有些恼怒地低吼:“做什么?!”
子武赔笑,道:“你生什么气呀,我也没惹你……”
“你家林小王爷惹了我!”怜生一记凶狠的眼光甩过去,没好气地说。
子武干笑了两声,解释:“小王爷这不是害羞么……”
“你放……”怜生狠狠白了他一眼,差点就要骂出来,他忍了忍,眼睛一转,改口逼问,“你说,姑爷这几天都上哪里去了?!”
子武一个机灵,想起自醉楼那安公子勾人的眉眼和了不得的琴技,自家小王爷那样子想是喜欢得紧,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连忙掩饰:“也没去什么地方,就走动走动朋友,四处逛逛……”
怜生明显是不相信的眼色,目光更冷了。
子武被他瞧得愈加不自在,说道:“小王爷没做什么……”
怜生拧着眉反问:“你为什么不劝劝姑爷。他娶得到我家少爷那是他的福气。可是他人呢?洞房花烛夜不来,最后竟然连着十天都没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家少爷在那林老夫人那儿受了多少委屈?!”
子武低着头不说话。
“怎么了?没话了?”
顿了许久,子武抬起头来,很轻地说了一句:“也怪不得我家小王爷。七落少爷不是他自己要娶的,是王爷要他娶的……”
怜生顿时震住。“你说什么……?”
子武惊觉自己失言,慌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怜生寒了眼,吼着问:“到底那话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你说谁不是自愿的?”
子武头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肯再说。
怜生见势就要发作,却听得屋子里七落的声音:“怜生,你进来。”
怜生心理一咯噔,刚才和子武那些话,少爷不要听见才好,不然这心理还怎么过得去。
怜生想着瞪了子武一眼,折身走进里屋去。子武打了打自己的嘴巴,懊恼不已。
赵七落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窗边看书,神态还是那么悠然。
怜生走过去,问:“少爷有事?”
赵七落翻着书页,漫不经心地说着:“今天晚上十一要来。你不好待在屋子里,替我去院前守着。”
怜生愣了愣,机械地问:“十一要进这房间?”
赵七落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问:“是啊,怎么了?”
怜生咬了咬唇,脸上露出难色。
“你有话但说便是,吞吞吐吐作甚?”
“少爷,也许今晚姑爷会回来,这十一,要是不忙,就让我帮少爷传话吧。真要见,改在白天不可以么?”
赵七落笑:“你道十一成天闲了等着见我么?他有他的事情要做。这晚上还是偷懒得空。你照办就是了。其他的都不必担心。”
“可是,万一姑爷……”
“他要是来了,你让他进来就是了。”
怜生大惊失色,叫出来:“那怎么行!”
赵七落睨着他,语气有些变冷:“怎么不行?你觉得我们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么?”
怜生脸刷一下变白,他低下头,小声回应:“少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七落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窗边去,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哪天要是有个性子好的,把你安顿了,指不定还更好一些……”
赵七落站得远了,怜生听不得他在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觉得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赵七落的侧影罩着一层冰霜,冷清清的,却又不得滋味。他心下又是苦闷地叹息,却不好再说话。
林恭涩一个人从王府出去,惯例似的去了自醉楼。渊见了他有些唉声叹气,忍不住问道:“不是才刚回去的么,怎么又回来了?难不成今晚还在这里过夜?”
林恭涩斜身倚在柜台边,笑得如春风拂面,调笑道:“美人偷了我的心,不回来我坐立难安。”
渊听不得他那些混话,干脆转身顾自去忙,不再理他。
林恭涩一点也不介意,径自往三楼走去。还是那个老房间,连门都是不必再敲的,直接推门就进去了。
安步言正在抚琴,见他进来,微微吃了一惊,随即展眉儒雅一笑,直笑得林恭涩心头一荡。
“果然还是这里自在。”林恭涩笑着走进去。
安步言一手抚着琴,眼角微抬,笑意盈盈,温婉问道:“又是哪里烦心了?”
林恭涩望着窗子外面,淡然笑着没做声。
安步言便不肯再多问,专心地抚琴。
曲调一丝一缕,大珠小珠,珠珠尽落玉盘的挠心。
林恭涩突然幽幽地问:“步言,你是从哪儿来?”
安步言笑:“别人不该去,最好也别问的地方来。”
林恭涩转过头来看着他一阵,安步言倒也不在意他肆意的眼神,面上的表情还是安安静静的。
“步言可曾懂得男欢女爱之事?”
安步言手指顿了顿,曲子还未完。他想了想,然后微微一笑,道:“爱过一个人。那时年纪还小,喜欢一个姣好的女子,比我年长许多。提过亲,但是后来她嫁人了。嫁的是别人。”
林恭涩笑了笑。
安步言又幽幽地抚起琴来,完成那未完的曲调。
“当时死去活来,这些年过去了,也不过是个念想罢了。要是当初真把她娶了回来,恐怕现在也还是休了。”他淡淡地说着。
“那女子倒是比你明白。”林恭涩笑说。
安步言点了点头:“她自然是晓得的。所以才嫁了个土绅,虽然文气不够,但是听说日子一直过得不错。”
沉默一会儿。
“步言会嫁男人么?”林恭涩突然幽幽地问。
安步言倒也没有万分骇然的表情,只抬了抬眼眸,似笑非笑,反问:“怎么,恭涩想娶吗?”
林恭涩笑起来,没答话。
安步言也不再提,房间里一时只剩下清冷的琴声。
像是过了些许时刻,又好象并不是很长的时辰,林恭涩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真的在安步言耳畔响起,细细听去却朦朦胧胧的又仿佛只是叹息。
他问:“步言跟我回王府去可好?”
琴声太快了,敛了心思,有人没听清楚。也或许只是一瞬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