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新婚之夜后的整整十天。我都没有见到姑爷林恭涩。少爷总是一个人去请早安，每次都只说一句话：“他还睡着。”也因此每次都遭到林老夫人的责骂。
    但我绝不相信林老夫人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连着十天没有回过新房这件事。我渐渐明白第一天进林亲王府时少爷对我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了。林老夫人要怪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她想教训的，从头到尾都只有我家少爷罢了。
    我不知道少爷为什么要忍。只是我心疼少爷。从嫁过来那天起，直到现在，整整十天，他连他嫁的那个人的样子，都未曾见过。
    我也不知道姑爷到底怎么能做到这地步。要娶少爷的是他，为什么把人娶回来了，却连那喜帕都没有揭。如果少爷让他这么心烦，那姑爷又何必多此一举把少爷娶进家门。
    我后来知道少爷其实都知道，只是他装作不知道，或者说，他当着没发生罢了。少爷脸上的表情一直都是很安静的。姑爷不肯踏进家门的那段日子里，我觉得他过得很平静。他总是独自坐在窗边看书，看很多很多的书。他什么话都不喜欢讲，我闷得慌的时候就想和他唠叨，他只是听，然后笑，却不说话。
    我踮着脚巴望着姑爷回来的时候少爷总是在练字。那样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反倒是我嫁了夫君在盼他回来似的。姑爷一直没露面，等到后来我就忍不住地骂他。我知道少爷都是听见的，可是少爷什么反应也没有。
    可是那天真正见到姑爷时，我却不知道我还要骂他些什么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少爷第一次和姑爷见面时的情境，那天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少爷的头发被雨水淋湿，服帖地粘在两鬓，细雨里他清清浅浅的眉眼愈见素淡。姑爷看了他很久，却没有说话。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子武的日子。他站在姑爷的身后，望见我，似乎顿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绽开一个大咧咧的笑容，让我有些意外的亲切。
    很多年以后我再见不到当初那些人，甚至想不起那许多事，可是我却一直没能明白，那天，到底是姑爷自己想着要回来的，还是只是因为他不得不回来。】
    天气忽然有些作怪的意味，闷闷地下起了小雨。就是那种肉眼看不真切，却又仿佛满目都是细丝，在外面站久了全身都湿湿嗒嗒的粘腻感。很不讨喜。
    赵七落坐在桌边看书，细瘦的手指夹着书页指骨分明，慢慢地翻着。
    怜生倚在门边仰头循着雨丝，眼珠上上下下，心底里一阵一阵地叹息：都十天了。这院子里除了少爷和我，偶尔来往几个丫鬟家佣，再没有别人了。
    他想着，便回头去看他们家少爷，见他安安静静的，似乎还带着享受的味道，不由得心里更酸，这要是让赵夫人知道少爷在这里受的这种罪，还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
    “少爷。”怜生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嗯？”赵七落没抬头，淡淡应了。
    没下文了。赵七落手上动作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一眼就对上怜生哀怨的脸孔。他笑了笑，说：“你要是闲得慌，就出去走走。”
    “那可不行。”怜生撇嘴，“哪有把少爷你一个人留在这地方的道理。”
    赵七落放下书，撑着脑袋看他，好笑地说：“这倒奇了。以前在家里时你一天到晚打着主意要溜出去快活，这会儿我大大方方许你出去，你又惦记起我了。”
    “那怎么能比！”怜生拍了拍袖口上的细小水珠，嚷道，“现在和以前比得吗？哄我出去我都不能走。”
    赵七落知他又是替自己不值当，于是微微笑了笑，站起身，走到门边去。
    伸手接了几缕雨丝，揉了揉手指，赵七落抬头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似乎在想些什么。
    “昨天十一来过了？”他不经意地提起。
    怜生怔了一下，随即回应：“来过了。你让林老夫人训着，我怕他知道不好，就让他先回去了。”
    赵七落嗯了一声，又问：“他什么也没说么？”
    怜生摇头，道：“他是踌躇了一阵，但是没话。后来就走了。”
    赵七落点了点头，又望着天空发呆。
    “……”怜生憋了又憋，忍不住，于是道，“少爷，十一这面，还是少见为好。”
    赵七落敛了眼睑，静静地问：“怎么了？”
    “少爷，你若是没嫁，这男人和男人见见面倒也无妨。可是现在……我是怕那些个闲言闲语。”
    “闲言闲语？”赵七落轻笑，“那是女人之间的事情，与我何干？笑话。”
    怜生想了想，耸了耸肩，不再说什么。
    赵七落远远的不知望到什么，怔了一会儿，突然走了出去。
    “少爷，你这是干什么去，等等……”怜生叫着，转身往屋子里走，“我拿把伞给你。”
    赵七落在院子里那颗老榆树下站定，抬着头，望向某处。细细的雨丝落下来，滑过他的脸，掉进他的眼里。他轻轻眯了眯眼，看见肩头的衣衫渐渐被细雨濡湿。
    有些闷，有些凝滞。
    赵七落突然卷起下摆的长衫，手脚利索地爬上树去。
    枝桠里有个鸟儿的小巢，他趴在枝干上，笑着摆弄。
    几颗不大的蛋，还没有破壳，成年的鸟儿不在，想是出去觅食了。
    赵七落伸手摸了摸那温凉的壳儿，指腹一点一点地摸索着，嘴角突然荡起很浅很淡的笑容。
    “你们倒是偏生，把家安在这里……”他低喃。
    雨淅沥沥的下得紧了。
    赵七落拨开枝叶，慢慢下树。
    快到地面时纵身一跳，落地时用力过猛，向后一踉跄，撞上了什么。
    “少爷，伞来了……”怜生匆匆打着伞出了门口，顿时愣愣地站在那里。
    赵七落感觉像是撞上了什么人，仰头时望见那雨滴沿着纸伞边缘滴落下来。
    他退开一些距离，回过身，歉意地笑笑，道：“一时重心不稳，无意冲撞，还望见谅。”他说着抬起头来，望见眼前人打着一把伞，就站在他身前几步处，淡漠着神情看着他。那个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见了他，也是怔怔地望着。
    怜生站在门檐下，同样凝神站着。一时间四个人站成几处，都没了声响。
    雨水打在赵七落并不厚实的单薄白色衣衫之上，雨丝濡湿了他的眉眼，他丝丝缕缕的头发，他的脸显得愈发的小巧。只是脸色很苍白，神情也不热切。
    那个打着雨伞的人望着他，赵七落和他对视许久，一动不动。
    这院子还是新房所在的地方，除了主人家还有谁可以轻易进出。
    赵七落回过神便想得到眼前之人是谁。他不着痕迹地敛了眼睑，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侍童模样的人倒是灵巧，几步走到赵七落身边，把伞撑在他的头上，替他挡去细雨，笑着说：“是七落少爷吧？这是我家小王爷。”他指了指林恭涩。
    怜生惊醒过来，立即奔到赵七落身边，一把推开那侍童，自己为他打上伞。
    那侍童有些吃惊，却也没有生气，怔忪地望着怜生许久，然后笑起来，道：“你是七落少爷身边的怜生吧？我是我家王爷的书童，我叫子武。”
    “谁管你叫什么！”怜生拉着赵七落退后了好几步。
    林恭涩轻轻嗤笑了一声。
    怜生瞪着眼睛看着他。
    赵七落掠过林恭涩的脸，眼底一如既往是那样冷漠的没有波澜。
    “怜生。”他轻轻叫了一声。
    “少爷。”
    “把那鸟窝端了。”赵七落说着，折身顾自走进屋子里。
    怜生怔了一怔，嘴上依然应声：“知道了。”匆匆忙忙跟上去。
    子武回头去看林恭涩，问：“好好的七落少爷为什么要把鸟儿的窝毁了？”
    林恭涩笑了笑，没说话。
    “小王爷，我就说这么多日子不回来，七落少爷该生气了。你还偏偏在外面越磨越久。”子武嘀咕着。
    林恭涩慢慢地走到屋檐下，收了伞递给子武，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肩膀处沾湿的衣服。
    子武把两人的伞都收了放在门口，上前帮林恭涩理了理衣服，劝道：“小王爷，你真要好好哄哄七落少爷才行。”
    “他又不是女人家，要我去哄做什么？”林恭涩不甚在意地嗤笑。
    子武皱着眉摇头道：“小王爷，七落少爷嫁过来了，怎么说也是你的人了。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真想管我？”林恭涩淡淡撇过视线看他。
    子武收了声。
    林恭涩笑了笑，转头往里看了看，随即抬脚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