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今天是我家少爷成亲…不对，嫁人的日子。什么？你是问我他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嫁人对不对？如果我告诉你说我不知道，你也许会说我这么多年白跟在主子身边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我问过少爷为什么要嫁，他说，万事“孝”为先，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什么为什么。我书读得固然不多，可是少爷说的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还问少爷，问他愿不愿意嫁。他反问我：换做你呢？我毫不犹豫地就说当然不愿意。哪有一个男人愿意嫁的？！少爷于是就没再说话。
    前一天晚上的时候，七璃小姐在少爷房里留到很晚，我知道他们在说体己话。七璃小姐和老爷大闹过，说是哪有为父的把自己儿子嫁出去的。被老爷狠狠扇了一个嘴巴。关在房里好几天不许她出门。七璃小姐闹过好一阵，可是后来似乎是知道些什么，便也慢慢没了动静。
    倒是老夫人，那段时间天天以泪洗面，老爷看不过，所幸好几天没有回来。那几天少爷常问我：爹在了吗？我跑出去打听，都是音讯全无。后来老爷回来了。少爷也要嫁了。
    少爷的喜轿其实不是落在大家都知道的那个林亲王府里。因为姑爷林恭涩被他父亲赶出来了。他在外面置办了房子。围墙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把整个大宅都包裹起来。不知道的人见了准保认为这是哪个富商巨贾之家。但是无论林亲王怎么不认这个儿子，世人总是道他是林小王爷，所以说起姑爷这个府邸时，也还是习惯性地叫林亲王府。是林小王爷的亲王府。
    跟着少爷嫁过去的那天我还想。这个男人，这个想得到娶一个男人为妻的男人，这个从此就变成我姑爷的男人，好歹是为了我们家少爷。他爹也不要了，好好的大林亲王府也不要了，就要了我们少爷，这会不会也是好的？至少少爷不会受了委屈。
    后来我知道，全不是那样了。】
    一整条街都是吵吵嚷嚷的人声。评头论足的，满脸写着看好戏的，单纯好奇的，那些三姑六婆，男男女女，闲人懒人正经人都出来了。
    街的尽头是一座深宅大院。占地足有十亩。整座院子两面临街，高墙和望探口气势威严。
    进了正门一眼望去，深不见底。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堆金立粉。
    这便是林亲王府。
    林家小王爷林恭涩的小亲王府。
    “落轿！”喜婆高声一喊，抬轿的小厮停下来。
    爆竹声阵阵而起。
    堂内堂外围满了宾客。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大喜的日子，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尽相同。
    林恭涩一身大红的喜服，翩然走出厅堂，掀了轿帘，把轿子里的新人扶了出来。
    清清瘦瘦的身形，裹在礼服之中的身子还是看得出瘦削。只是做为“新娘”来讲，却未免高了点。
    有个身形较小的侍童立即贴身跟在“新娘”身旁，半步不离。
    林恭涩淡淡撇过那侍童的脸，神情却是笑着的，仿佛洋溢着喜气。
    满屋子的人都知道，他林恭涩，堂堂林小王爷娶的，不是哪个金枝玉叶，也不是哪个倾城美女，而是个男人，货真价实的七尺男儿。
    听说这件事拂了林亲王的本意，让他在朝堂之上被人指点尽了，林恭涩却是执意要娶，两父子生生断了关系。林恭涩这才另外立了门户。
    “看看，看看，这成什么体统。”有人掩在宾客之中，看着林恭涩牵着那男子进门，不由得低声议论，“林亲王这半生立起来的颜面这下全毁了。”
    “可不是，怎么拦都拦不住。好好的你说娶个大男人做老婆，这不要林家绝后么！”
    “知道是哪户人家的儿子？”
    “赵家的。是赵家独子赵七落。我看，有钱人都疯了。不疯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自己绝了自己家族的后路，可惜啊可惜。”
    林恭涩充耳不闻。俊美的脸上还是只有笑意，看上去春风拂面。
    怜生跟在他家少爷赵七落身边，一路低着头。
    林老王妃端坐在高堂之上。面色凝重，半分没有喜色。
    两个新人在林夫人面前站定。
    “一拜天地！”
    转身，跪下，叩拜。起身。
    “二拜高堂！”
    回身，跪下，叩拜。再起身。
    “夫妻对拜！”
    赵七落顿了顿，没动。
    林恭涩静静地看着他。
    怜生倾身朝前，在他耳边低低唤了一句：“少爷。”
    盖头遮住了他的容貌，他的神色，也遮住了他的心情，他的喜悲。
    他慢慢低下身去。
    三拜完成。
    “送入洞房！”喜婆尖利的声音一叫，震得众人纷纷清醒，唏嘘不已。
    林恭涩整天周旋在宾客之间，酒不知喝了多少，却还是不醉。别人或真心或违心或讨好地说些祝福的话，他都没有多少往心里去，只是笑着把大家敬过来的酒一一喝了。
    怜生踮着脚尖往高门外看了又看，探头探脑。
    “少爷，怕是要闹到晚上呢，你要不要吃些东西？”他问。
    红色的喜帕晃了晃，赵七落摇头。
    怜生拧了拧眉，又道：“这是要饿一天的，少爷，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像女子那样一点也不吃？”
    赵七落没有回应。怜生便不好再说话。
    果然是闹了足足一天。
    林恭涩却整整一晚没回新房。连个踪影也看不见。把赵七落一个人丢在那里，不闻不问，不知去了哪里。
    怜生狠狠一跺脚，破口大骂：“林恭涩混蛋！竟然新婚之夜不见人影！”
    赵七落扯了盖头，丢向一边，缓缓从床上起身。他呆呆地坐了一天一夜，手脚都乏了，这一动，全身麻木的感觉涌了上来。
    怜生过去扶他，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把他扶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水给他，嘀咕：“少爷，我们回去！凭什么在这里受他这种鸟气！”
    赵七落喝了几口茶，润了润嗓子，没有说话。
    “少爷，”怜生实在气不过，咬牙切齿地说着，“要娶你的人是他！你这样嫁了他，他倒好，连个人影也看不见！这叫什么事？摆什么威风？！”
    “少爷，你放着好好的赵家大少爷不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也未免欺人太甚！”
    赵七落把茶杯搁在茶几上，抬了一半的眼眸，掠过怜生的脸。怜生噤了声，不敢再喊，却仍是不满，小声嘟囔：“少爷，我这是替你不值。”
    “你在我们赵家多少年了，怎么到了今天还是这种说话不经大脑的性子？你当这里是我们自己的院落，让你想吼就吼，想骂就骂？你刚刚那些话是要嚷给谁听？谁听了又会在意？到时候传到不该传的人的耳里，你指望我能保得了你？”七落淡淡道。仿佛对眼前的事都不在意。
    怜生噎住，回不上话。
    七落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些什么，起身去换衣服。怜生见状，匆忙过去伺候。
    七落依然换上一身素净的，怜生帮他把边边角角都整理干净，却见七落拿着那喜服怔怔地凝了神。
    怜生心里的怒气一波未消，一波又起，眼前这情境，简直糟蹋了他们家少爷，这嫁进来头一天，却连那林恭涩的样子也没见过。他这样想着，怎么按耐得住，一伸手扯过那嫁衣，胡乱地撕了撕，衣服结实，撕不破，他又掷到地上，用脚毫不怜惜地狠狠踩过。
    七落不怒也不拉他，由着他闹，只懒懒地打量起房间。
    奢华自然是奢华的，但也不是俗气，陈设布置都衬得起高雅，看得出主人的品位。七落心里略略思量这是谁做主安排的寝房，却听得一阵清浅的敲门声。
    “谁啊！”怜生气还没消，自然语气不善。
    对方倒也没有计较，恭恭敬敬地答了：“小王爷，七落少爷，该起了，老夫人正等着七落少爷请早安呢！”
    这一句说得怜生火气喷涌，刚想冲着门口喊一声“你家鬼王爷连个屁影都没有，还敬什么早茶啊”，却被七落一把拦下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七落不轻不重地说道。
    “是。”那丫鬟应声走开了。
    “少爷，你受了这么大委屈，忍气吞声算是怎么回事？”怜生不服地喊。
    七落神色严厉地扫了他一眼，沉声道：“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我堂堂一个男人，难不成要像女人一样哭哭闹闹，上吊还是撒泼？！你倒是连这些也不懂了？！”
    怜生见他真动了气，乖乖闭嘴不再乱吼。
    七落折身往门口走去，怜生立即跟了上去。两人由丫鬟领路，径直去了厅堂。
    怜生一进那大堂，便觉得气氛压抑不已。只见那林老夫人面色铁青地坐在高位上，直直地盯着他们进门。
    七落一见那林老夫人的神情，心下便明白了几分。他不动声色，倒了茶，跪在地上把茶敬上：“娘，请喝茶。”
    林老夫人未接，七落却也沉得住气，就那么伸直了手，等着。
    许久，林老夫人阴阴地开口，问道：“涩儿呢？”
    赵七落心里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涩儿”指的应当是林恭涩了，他面上毫无变化，平静地应了一句：“还在睡。”
    怜生差点要跳起来大喊没见林恭涩的人影，却被林老夫人接下来的举动一瞬震在原地。
    只见她一把夺过七落手中的茶杯，用力之大使茶水晃出来泼了七落一身。她把茶杯重重掷在地上，一阵脆响，杯子四分五裂。
    “你好大的能耐！”只听她对着七落怒斥，“一晚上就折腾的自己的夫君到这时还起不来床？！一个男人，本事都学到床上去了！！！”
    七落敛了眼，不答。
    怜生哪里咽得下这种气，本就是替他少爷一肚子的委屈了，这老夫人说话如此刻薄不留情面，激得他当场跺脚大骂：“你凭什么指责我家少爷的不是？！林恭涩他……”
    “啪！”
    七落起身甩手给了怜生一个耳光，打得其实不重，却让怜生怔在了原地，呆呆地望着他。
    “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如此放肆！”七落沉声斥责。
    他说着又跪下身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道：“侍童年轻不懂规矩，是我管教无方，娘若要罚，还请责罚七落。”
    怜生傻傻地看着他。
    林老夫人冷睨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轮的上你在这里教训下人？”
    七落抬眸与她直视，静静道：“他是陪我嫁过来的人，还是我赵家的人，要打要罚不由林家的人做主。”
    屋子里站着的丫鬟闻言不禁抖了一抖，心想着这新进门的少主人好生厉害，敢这样和林老夫人说话。
    “啪！”林老夫人一个耳光甩在七落脸上，毫不含糊。
    丫鬟们扑通一声，跪了一地。“王妃请息怒。”战战兢兢地说着。
    七落却是不语。怜生眼眶红了红。
    “这一耳光是给你那个侍童的！什么赵家人还是林家人，都不是主人！你叫他回去以后想想清楚，在这个府邸里，谁说了才算！要是再敢放肆，看我饶不饶他！”林老夫人怒道。
    七落笑了笑，转头对了怜生说：“还不快来谢谢王妃提点。”
    怜生瞪直了眼睛。
    七落冷了眸，扫过他的脸。怜生咬咬牙，僵硬地说道：“多谢王妃教导。”
    林老夫人连正眼也不瞧他，起身而去。
    怜生连忙上前把七落扶了起来，眼泪就掉了下来，哽咽着叫了一声：“少爷……”
    七落也没说什么，两个人从这主厅堂出去，一路回到了卧房。
    一进门怜生便哭起来，不停地说：“少爷，你这是何苦，你何等样的人，竟要受这种气！”
    七落安安静静地把一身弄脏的衣物褪下来，唤了丫鬟进来，细细地交待：“这衣服我喜欢得紧，叫他们不要洗坏了。”
    丫鬟领了命拿着衣服下去了。
    七落便去绞了手巾擦了擦刚才被打的脸，垂着眼帘没有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怜生扑过去，抱着他哭：“少爷，我见不得别人这么作践你。我们回家去！我们回家去！”
    七落扶着他坐下，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这是还要闹？”
    “少爷你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我要是回得去，还会嫁进来？”七落缓缓说了一句。
    怜生答不上来，抽抽噎噎。
    七落抚了抚他的头，问道：“刚刚打的那一下，疼不疼？”
    怜生摇了摇头：“不疼。我知道少爷是帮我。都怪我，害少爷遭了罪。”
    七落笑了笑，在桌边坐下来，望了望外面，淡然地说：“其实全不关你的事。不过给个下马威罢了，有没有你都是一样。”
    怜生听着心里更加难受，不由得又怨起了林恭涩：“都是那姑爷不好！丢了你一人在这里！他要是在，那林老夫人也不会这么折腾你！”
    七落还是笑了笑，说：“你去弄些吃的，闹了一个早上，不饿吗？”
    “这会儿谁还吃得下！”
    七落听了觉得好笑：“做什么吃不下？这还是头一天，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你要天天都不吃饭么？”
    怜生顿了顿，道：“那我让厨房做些吃的东西。少爷你等一等。”他说着起身出去了。
    七落站起来在屋里子走了一圈，看了许久，然后喊了一声：“来人。”
    “来了。”一个丫鬟应声而入，问，“七落少爷有什么吩咐？”
    七落指了指屋里的些许物件，道：“叫几个人来，除了书以外，其他闲杂的摆设都撤了。一样不留。”
    “是。”丫鬟退了出去。
    七落望了望这房间，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