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圣雪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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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连绵的群山一点点暗沉到底。没有月光,冰雪也尽皆沉寂,远远地浮动着山峦高低参差的影子,仿佛魑魅魍魉不怀好意地在接近。昆仑山东西延伸数千里的脉搏好像也被这彻骨的寒冷冻结了,只有一处山谷中有零星的几点火光,在暴烈的的疾风中不安地跳跃。渐渐地那火光多起来,一个个执着火把的人影训练有素地排成整齐的队列,只听见脚步声与呼吸声,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咳嗽声也不闻。
朱穹向着并肩而立的一双男女行礼,声线冷定:“集合完毕。”
黑衣的男子披着一件同样颜色的墨狐大氅,神色在幽幽的橙色火光里有些不分明,身姿却依旧挺拔,闻言也只是轻轻颔首道:“那么,出发吧。”
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昆仑山万年不化的冰雪吗?这次离开,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不过……只要心愿达成,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吧。身边这道堇色的身影,就是上天所给予的最好的补偿。
那黑纱覆面的堇衣女子此时将一直搭在手肘上的纯白披风系在自己肩上,旁边伸过一只手来,轻柔地替她拉起了风帽,古清颜侧首看向他,并未有笑容,眼睛里却不由自主带出了温柔的神色。自从对着雨啸堂主说出那些话,仿佛心里的一道锁被打开了,许多从前不敢表达甚至觉得根本就不存在于自己身体里的情感开始呼啸。
这种感觉,可以称之为幸福吗?
青宇为两位上位者牵来马匹,正好看见这一幕。年轻的脸上隐隐有些晦涩,却转瞬被压制了下去,单膝跪下将缰绳递上。
他们是这样的般配啊。只是,既然能够如此站在彼此身边,为什么还是感觉到两人之间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呢?抑或、是自己的错觉?
女领主的注意力却一直集中在秦问弦身上,有些担忧地看着他翻身上马。这是这个武林如今最强势的霸主啊,哪怕内里再虚弱,在下属面前,他依旧是不可战胜的、神话一般的传奇。
微微松一口气,古清颜纤瘦轻盈的身姿也落在了马背上,与他并辔而行。
其实如今的雨啸堂子弟,大多心里都有疑窦。原以为堂主来了,应该很快像圣雪派进兵才是,没想到,颜姑娘回来没几日,堂主终于发出了指令,却是要拔营下山。退缩从来不是雨啸堂的作风,他们也从未遇到过不可战胜的敌人。可是,堂主和颜姑娘反常的表现却让人不由得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让在中原武林战无不胜,无坚不摧的雨啸堂队伍在获得胜利之前离开。加之队伍当中为数不多剩下的朝廷官兵早就不耐这样艰辛苦寒的远征,更是怨声载道,一时间士气便显得有些低落。
破晓时分,一轮红日自东方的山间缓缓升起,漫洒天地间的辉光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加之逐渐温暖的感觉和景色的变化,终于不再是一望无尽的冰雪,山涧里也有了潺潺的流水,让人心情略微高昂起来。
“就地扎营!”朱穹听到女领主的吩咐,忙扬声向后命令道。
走了一夜,队伍仍是整肃不乱,听见扎营的命令,子弟们齐齐翻身下马,动作一气呵成,不愧是当今中原武林第一门派。就是这样纪律严明、武艺高超的铁骑,踏平了心怀不服的大小门派,成就了雨啸堂如今的威名。
而最前面的两人,背影一黑一白,透出些许淡然的意味来,似乎少了从前那种对属下近乎苛刻的要求,只是换换按辔继续前行了一会儿,在涧水边停了下来。大地回春,嫩绿的草叶柔软地铺展开在脚下,一派生意盎然的景象,与山巅的肃杀截然不同。这样的景象,衬得置身其中的人也不由得清新起来。
古清颜从怀中拿出之前澜韵公主送来的雪莲露,清澈的眼眸微微一黯,想起那个如今不知是何境况的少女,却又很快浮出一个柔婉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打开瓶盖,送到秦问弦面前:“喝下吧,也好先压一压毒性。我瞧着你这一路倒是还好,总算放心不少。”
“你……之前没有喝这雪莲露?”英俊的男子在晨光中背光而立,仿若日神东君,看见女子白皙的手上递过来的东西,眉棱骨一动,一些说不清是欣喜还是心酸的情绪拥挤在了心头。
女子随手拂下了玄色的面纱,绝色的面容上居然难得地有些赧然,清瘦的双颊上不知是否是因为朝霞,显出一抹从未达到过的妍丽来:“是啊,我想着……总之喝下了也没有什么用,这本来就对你身上的寒毒有所助益……”
她没再说下去,而面前这雄才大略的男人如何能不明了这一点小小的心思。伸手的瞬间,恍若无意一般将她的手也带进了自己手心,就着她的手将瓶中带着怡人清香的药露一气喝下。雪莲沁人心脾的芬芳顺着咽喉一直到达心扉,两只手都是冰凉,而对视的两个人心中都泛起了暖意。
原来,人心也并非完全不可懂得。这个江湖寂寞如斯,也并非只有猜忌和杀戮。那些人间的世俗的感情,并非不可能出现在他们这样的人心中。
木孜塔格峰顶。
辉煌夺目的神庙金顶,在朝阳中让人无法直视。大殿内温暖的光晕似乎伴着点点莲花的馨香,从重重帘幕中透出来,那是上苍与祖先在试图庇佑他们不幸的后人。高大的石柱上繁复的花纹无声无息地讲述着真言密卷里的教义,却无法给人以尘世间挣扎无休的解药。昆仑暖玉的基石,通透的色泽仿若冰霜在熠熠闪光。两条白玉飞桥之下,流水汩汩而过,在四周万年不化的冰雪当中汇成婉约的湖泊,若镶嵌在这雪域之巅的一颗琥珀,美不胜收。
一袭蓝裙自桥上飘忽而过,步伐恍惚,长长的秀发随意飘散在双肩,精致而尚有稚气的小小脸庞明显瘦削了不少,曾经灵动的双眸里也不见了流转狡黠的光华,取而代之的是黑沉沉的死寂——那是一颗心在一夜之间碎裂,再也无法弥合的伤痛,整个灵魂都没有了期盼和指望,只是一味沉没下去,沉溺到底,无可救赎。那是她最亲的父亲亲手斫出的一刀。昆仑山的统治者,杀害了他掌上明珠心爱的情郎,击碎了少女未曾来得及盛放的幻梦。
澜韵公主赤裸着双足,只是没有方向地奔跑。
这是哪儿?以繁……以繁,你去哪儿了?我记得、上次来这里,你还陪在我身边。我答应你要随你一道离开,你答应我带我去看那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江南。所以,哪怕踏上尖锐的莲花,娇嫩的足底被花蕊刺破一个个口子,我也能咬牙坚持下来,那条路的尽头,曾以为是我与你共同的开始。
我们一起亡命奔逃。那是我短暂不过十数年的生命最最大胆出格的一件事,也是最最绚烂的时光。你的怀抱有洁净清爽的味道。累极的时候,你会轻轻亲吻我的额角。你笨手笨脚地将各色野花贊在我的发间,也不懂颜色是否相配。我笑得那么欢畅淋漓,像是放飞的鸟儿进入了广阔的天空。我以为,从今往后,我们会有一辈子这样挥洒倜傥的日子。
可是,而今,我所有的希冀都已一地狼藉。
……不、不!为什么、为什么那柄剑就在我眼前直直地刺入了你的心口!惊呼声还未出口,你英俊的脸上已经失去了生气,文人傲气的头颅就那么无情地垂了下来,任凭我再怎么哭求,再如何叫你的名字,都不再答应我……
以繁,你是真的离开我了么?
如果,我也有清颜姐姐那样高强的武功,是不是就来得及救你?终究是因为我太没用。
你不在了,我一个人要怎么办?那么……我又何必在这世间,多受几十年的相思苦……
径直穿过神庙,湖蓝色的衣裙飘然而至陡峭的崖边。山风烈烈,后山纷纷的飘雪让女孩瞬间清醒过来,片刻,唇角又凝上了与年龄不符的苦笑,似乎尝遍了人间酸涩。
不谙世事的少女,在这场短暂却刻骨铭心的感情里,一夕成长。
“方——以——繁——”用尽全身力气,哭到沙哑的嗓子发出并不清亮的声音,随风颤抖着撞击在冰川上,片片碎裂,“我来了……”
清浅的颜色,轻盈的身姿,就那么从峰顶飘落下来,似断翅的蝴蝶,旋即没入茫茫的飞雪之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