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金戈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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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长的光阴终于带着北地的春款款归来。
三月陌上花已开,微风里尽是甜蜜而馨香的气息,如丝一般不绝如缕。
一个清瘦的影子独自坐在聆雨湖边,白玉的台阶上雕刻着繁复如宗教的花纹,触手生凉,自上而下,一直没入水中。一旁便是镌刻着“聆雨湖”三字的石碑,然而奇怪的确是,那个“聆”字,左半边仿佛原本是个“水”部,是后来被人修改过的,却不知是为何,也没有落款。
那个女子堇色的衣袂在风中显得单薄,而她只是低着头,一手支在膝上,另一手缓缓将澄澈清寒的湖水一次又一次地撩起在空中,看着它们在如蜜的阳光下璀璨晶亮的颜色。那样的光芒,映衬着发间的秋水簪,美不胜收。少女的侧脸精致若剪,一丝一毫的轮廓都是上苍绝美的创造,神色也少了淡漠,只是蕴着淡淡的孤寂,仿佛不该属于这个浮华肮脏的尘世。
他已经在背后站了良久。
秦问弦负手萧萧而立,玄色的衣袍色泽深沉,仿佛与这春光格格不入,然而腰间文雅的白玉带却衬得他多了几分文雅的书卷气,较之平常的书生,却又多几分落拓不羁。深不见底的眼神沉默而专注,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不远处的那个人。他不知道她有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来到,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个身影,在簌簌繁花中席地而坐,身畔是白玉上颜色鲜艳的点点落英,中间的那个人,好像是九天不意落下凡尘的仙子。
他在一瞬间难以想象,他竟然让她做了自己手中的一柄利剑。
修长的指骨缓缓收紧,手心里的卷轴让他倏然一惊。是了,而他此来,正是又一次要将她拉下权谋与战争的深潭。
雨啸堂主人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缓缓走上前去,隔了一步距离在她身边同样的白玉台阶上坐下。置身于无数落英之中,立刻有柔和温馨的气息将他包围,一颗心也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
“哗!”
古清颜一直都浸在湖水中的右手不动声色地缓缓蓄力,然后迅速一收,一束水柱突然直直地向着他的脸袭来,整齐光滑地不像是赤手从湖水中掀起的浪,倒似一支凝固了的冰柱,显然是带了极大的力道。
秦问弦一惊,眼角旋即看见身边的女子脸上带着的一丝狡诡的笑意,闪电般出掌,对着那一束水柱发力击去,古清颜也不慌张,冷眼看着那一束晶莹到了跟前,方才出手一击,两人手皆未碰到水柱,而那一束光华已经砰然碎裂在空中,仿佛溅起了万千水钻,在日光明媚下晃得人满眼璀璨。
古清颜轻笑,男子看着她明丽的神色,一时竟然呆住。原来……她居然也会有这样没有一丝阴霾,无比单纯的笑容,好像只是个小小的顽童,看见了什么最好玩的东西。
半晌,秦问弦微微苦笑:“清颜,数日没见你了,怎么一见面就这样招呼我?”
“堂主忙着处理事务,自然是没有我这般空闲,”古清颜眼神一动,振衣退出数步,伸手接住了一片飘然而下的桃花,旋即又翻转手掌任它落入湖水中,“可是怎么招呼你,还是我的事吧?”
“那是自然。”男子以手握拳抵住唇畔,咳了两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我有事对你说。”
“我说呢。否则堂主书房里红袖添香,哪里会特地来找我?”女领主的眼神已经不复方才的春水般柔和,渐渐冷凝。
“你知道了?”秦问弦微微诧异,原本听下属的回报,以为她一直忙于落剑坛的事务,不想是知道了这件事,难道是因为这样才不愿意来书房?这样想着,心下居然有一丝自己也不明的喜悦。
“你也知道,这几天有南边来的人,是她自己要进来,我也不好太驳了那边的面子。不过我瞧她自己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过几天等那些人走了,便好打发了出去时正经。”想到洛婉秋,秦问弦一阵头痛,无奈摇头。
古清颜听他说完,方才冷笑了一声,眼神却不再那么冰冷:“你和洛小姐有什么事,自然不用向我解释。”
少女站起身来,向他转过绝色的脸庞,道:“今天是什么事?”
男子也站了起来,转身与她并肩走向近旁水榭里的一座凉亭,将手中的卷轴递给她:“你自己看吧。我想你已经猜到了。”
古清颜忽而笑得诡异,眼神看向了一边的树木浓密之处,压低了声音:“你早发现了是不是?”
秦问弦点头:“凌唯的胆子未免太大。”
堇衣的女子伸手指一指凉亭颇为高大的顶,伸手轻轻一拍一根红木的柱子,借力向上纵跃,刹那间身影已经到了上面。男子一笑,也不见他如何起步,凌空一步便达数丈,伸手一击琉璃的屋瓦,转瞬就与她一同坐在了亭子顶端。
雨啸堂的女领主看见树影里疾速掠远的一个青灰色身影,道:“倒是个好手呢。要让他消失么?”
“罢了。”秦问弦笑起来,笑声朗然,“倒是从来没有发现,从这里看下去,聆雨湖的景致别有一番风味呢。”
“令尊的设计才是当真好。最好的景致自然是要在下雨的时候在水榭中赏的,”古清颜轻嗤,“不然,在这里赏景,‘聆雨’岂不是真要变成了‘淋雨’?”
秦问弦微怔,旋即忍俊不禁道:“只可惜现在没有雨,名不副实呢。”
“总有机会的。”古清颜想都没想,便说出这样一句话。
身边的男子不知道从这句话上想到了什么,笑容颇有深意。
玉色的双颊有些微微的泛红,她低下头去看手中秦问弦方才递给她的东西:是一卷明黄色的上等宫用丝绸,这显然是圣旨了。
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古清颜展开看了一遍,迟疑道:“……三月二十二,大吉,即发兵出征……三月二十二,那岂不是只剩下十天都不到了?竟然这样急啊。”
“是啊。”秦问弦声音里的惆怅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仿佛是理所应当一般,“你真的要去?”
“堂主。”冷静睿智的女领主直视他的眼睛,对他说出了经过深思熟虑的话,“你是不能去的,如果你不在长安,金陵那边得了消息,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如果长安这里出事,朝廷可不会救你。”
“其实你也可以为我坐镇长安。此去昆仑凶险,我不愿意……”
“不行。”秦问弦话未说完,已经被她截断,“我早就说过了,你的身体绝对不行。更何况,要我对付凌唯,一对一地单打独斗自然不成问题,但要我和他耍心机,使权谋,我自思并不是他的对手,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
雨啸堂主叹了口气,终是道:“好吧。我相信你。”
“这个你拿着。”女子从衣襟中拿出一只青玉的小瓶,温润的色泽好像会滴出水来,“这是我为你炼好的药,虽然还是无法完全解毒,但是如今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如果有不适,立即服下,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好。”男子神色倏然温暖,好像是收到了什么大出意料之外的珍贵礼物,伸手接过,碰到她冰凉的指尖,心下一动,将小瓶珍重放进衣中。
“我要从落剑坛带走一部分人手。”古清颜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可以。你自己挑选信得过的人就好。”没想到,这个领导者竟然爽快答应。
“那么,我先去落剑坛了。”话音一落,那个堇色的身影已经掠出了数丈,只剩下另一个人,玄衣玉带,站起在凉亭之顶,默默目送她离去,直到她纤瘦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三月二十二,春雪初霁,大吉,利远征。
长安雨啸堂门口,宽阔的大道上,兵甲齐备的将士队列整齐,军容甚盛,旗帜鲜明,一眼竟然望不到头。这么多整装待发的军士,却是鸦雀无声,看着一旁空荡荡的大门,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人。
然而打头的两个人,却是一袭便衣,并不着铠甲,一人青衫磊落,一人深红长袍,正是落剑坛四大护法之二,青宇和朱穹。
一行人自大门中走了出来,最先的一男一女,一着纯黑色长衫,只是腰间系了一根贵公子似的白玉腰带,但所有人都知道,正是这个人的腰间,藏着能够震动武林天下的冰泓软剑;年轻的女子清瘦而冷漠,堇色的衣裙简素淡雅,发间的秋水簪一如既往:两人正并肩低声说着什么,身后的一众人都恭谨地落后了三步,不敢上前。
秦问弦在门前驻步,身边的女领主按着江湖规矩抱拳行礼:“堂主放心,清颜此去,定当完成任务。”
雨啸堂主声音却不响,淡淡道:“一定要平安归来。”
绝色的女子眉宇一动,似乎在一瞬间听见那样温暖失落的话语,竟然说不出话来,只是一点头,旋即回头对一个高挑的白衣女子和一个中年的黑衣男子道:“白夜、玄苍,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落剑坛的诸多事务就交给你们俩了。”
“是,坛主。”两人单膝跪下,郑重接受了这一句嘱托。
“成沭阳。”古清颜再度唤上另一个年轻人,眼神里多了几分异样的神色,将声音压低到只有对方和秦问弦听得见,“我这一去,堂主未免事务太过于繁多,你要多帮忙。还有,若是……”
成沭阳对上女子冰雪一般的眼神,心下一动,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声道:“颜姑娘放心就是。”
“不必再相送。”这一句,却是对着雨啸堂主所说,古清颜翻身上马,身姿矫健,英姿飒爽,令人心为之折。
“颜姐姐,你要小心啊。”一个如同出谷黄鹂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鹅黄春衫的少女向着她挥手,表情单纯而殷切。
“好。”古清颜看见那张娇美的脸庞,一下子好像心事也去了一半,唇角有了一个柔和的弧度,“箴儿,你也要听师兄的话啊。”
“嗯。颜姐姐再见!”兰箴笑容明媚。
古清颜没有再回答她,伸手在脸上一拂,玄色的面纱掩去了绝色的容颜,声音清朗,蕴上了内力,随风远远送出,叫每一个人都能够听清楚:“出发!”
随即是一阵马蹄声的震动,瞬间扬起了地上的尘土,千百人的队伍如同一阵旋风一般,很快就掠过了所有人的眼前,消失在西方远处的天际,只是马蹄踏地的声音,还隐隐约约地传来。
秦问弦挥挥手,门口相送的人群散去,只留下他一个人缓缓步上高峻雄伟的回风楼,站在楼顶定定凝视着远处正在急速消失的人马。他已经看不清那个堇色的身影,却一直没有移开目光。
自从做出决定让清颜领兵西征之后,心里就一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行将失去的惶然。这个武林中的传奇,年轻的英主,对于所有的行动,从来都是胸有成竹,安排周密,这还是第一次对于自己所做的决定这么无法确定,甚至无法把握是对还是错。
他忽然有些烦躁,声音里不免有些怒气:“出来!”
少女如水的裙摆轻轻巧巧地从廊后转出,屈身福了一福,脸上也并不惊慌,好像是一早就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婉秋见过堂主。”
“你怎么在这里?”早就察觉到有人在侧,还且躲避开来的脚步声显然是并不会武功的,一下子就猜到是她,但秦问弦还是出口询问。
“颜姑娘出征,我不能相送,只能在这里远远看着啊。”洛婉秋淡淡一笑,脸上的妆容虽浅,却是十分精致,“加之我有几句话想要和堂主说,想来大队出发之后堂主必定会单独来此,便在此等候。”
秦问弦苦笑,这少女也这样聪明,竟然能料中自己的心事,果然清颜说她“不简单”啊……
“你想说什么?”雨啸堂主回过神来问。
“堂主。”洛婉秋在他面前倏然跪下,抬头直视着他的目光,眼神凛冽,有着从来没有过的勇敢无畏,定然是下定了什么重大的决心。
秦问弦吃了一惊,立即又恢复过来,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看着她又要上演哪一出戏吗。
“婉秋明白自己资质粗陋,不堪侍奉堂主,那么父亲当日所说的话,堂主自可以当做没听过。但是婉秋也知道,堂主必然不愿意失去江南诸多门阀的支持,所以我也并不要求回去,父亲那边,我自会应对。”
“那么,你自己打算怎么办?”男子靠着背后的一根椽柱,姿态闲逸,神情不羁,仿佛对她所说的一切并不怎么在意。
“我只求堂主,给我安排一件事情做。如此荒废度日,真是太难熬了。”说到后来,声音忽然低落下去,包含了诸多惆怅哀凉。
秦问弦心中清楚,当日让她去了翻锦阁,她的日子并不好过。阁主郑逸云的脾气显然是不会怜香惜玉的,而虽然其间女子不少,但都是直爽利落的性子,平日里与一众男子混得称兄道弟,也并不乐意与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大小姐来往。很快她就难以忍受那样的地方,宁愿一个人悄悄生活,身边只有几个几乎话也说不上的丫头仆妇。
这些江湖上的事,原本有他们这些人在就足够了,像她这样的少女,只是无辜的受害者。秦问弦有些心软,比照着自己万般受宠、无人敢正面驳斥的小师妹兰箴,眼前的洛婉秋的确是可怜。
默然半晌,雨啸堂主道:“那好。如今三堂主成沭阳初掌事务,前几日与我说起,他身边还缺少一个为他整理文字资料的人,既然你深通文墨,那么就去补这个缺也好。”
出乎意料地,听见这样的话,少女一时间竟然没有回答,颊边晕上了一点柔和的红色,辨不清是胭脂还是因为羞涩,良久方恍然大悟般道:“是。堂主。”
看见她的神色,秦问弦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原先还在思索,为何坚持了许久的她会忽然这样对自己说。但是……还是要告诉成沭阳,千万要小心提防,否则一旦稍有泄露,江南那边的布置就难免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