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金戈 第八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397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扬州。
“下雪了。”一行人勒住马,堇衣的女子伸出素白的手,接住了一片晶莹的雪花。
秦问弦侧头看她,清丽的侧脸轮廓隐在玄色的面纱下,有些恍惚。
“堂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清颜缓声道,“能否允许我告假半天。”
“怎么了?”看着越来越大的雪花,秦问弦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我想,”迟疑了一下,女子仍是道,“回去祭拜双亲。”
雨啸堂主了然地点头:“这是自然的。说起来,家父与令尊也是多年前的旧识,曾经许多次提起过古前辈和暮影箫,言语之中很是敬佩,大约也算得是知己。不如,我就和你一同去吧。”
女子微怔,忆起父亲似乎也向自己提起过冰泓剑。似乎就是五岁的时候,父亲郑重地将母亲的秋水簪戴在了自己的发间,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也提到了秦桐雨和冰泓剑。只是自己当时并没有对这些太在意罢了。
城外三十里,竹坞原本就建在荒郊,如今更是清冷凄凉。竹篱已经因为老旧而掉在了地上,一根根竹片都散落在了地上。房屋的梁瓦都是雨水侵蚀且年久失修后的斑驳,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在萧瑟的寒风中苟延残喘。
堇衣的女子在风雪中驻步,抬手轻轻拿下了面纱,似乎是想要把眼前的景象看得更清楚。素净白晰的脸庞微微仰起,雪花落上去如若无物,眼角的一点晶莹却像是一滴难抑的泪水。身边玄衣的男子长身而立,衣袍亦是单薄,站在雪野里却无端显出让人难以逼视的清逸风华来。
大片的纯白当中,一点玄色,一点堇色。没有人看得出来,这样一对气质出众的男女就是名震江湖的雨啸堂堂主和唯一的女领主。
秦问弦喟然而叹:“清颜,人世无常,不必太过感伤。”
女子绝色的脸庞上有了些惘然,半晌方淡淡道:“我明白。”
风雪漫天而来,明明是南方,却会在她归来的时候以这样的面貌迎接她。
“堂主,”古清颜自怀中拿出一粒青碧色的药丸递给身边的男子,“含在口中吧。天气太冷,你原本不该来的。”
“无妨。”秦问弦伸手接过,放入口中,眼里闪过些奇异的色彩,“不是有你的药么。”
推门进去,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安宁静谧已经完全不同了。桌椅、箱柜皆是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很明显是被人用刀剑劈开所致,墙上的字画也都残破不堪,就连角落里的蜘蛛网也是斜斜地挂着,一个不小心就会飘落下来。
这个地方,存留着她所有美好温馨的回忆。没有见过面的母亲,平日里温和却在自己习武念书时无比严厉的父亲,还有,陪伴自己数年却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夜决绝离开、一句话也没有留下的钦哥哥……
古清颜冷眼而观,良久,嘴角竟然浮出淡漠的笑意:“我就知道,父亲结仇甚多,我也不修善缘,身上血债累累,难怪会这样。房子没有被人拆了就已经是万幸了。”
身后的男子无声地走上来,或许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不发一言,只是静静立在她身侧。
屋后就是坟茔了,原本在这里,是有一块石碑的。那是古靖曾经救过的人为了感谢当年的“江南第一神医”而立的。可是如今,也已经是破碎不堪了,一块块掉落的碎石块零零落落地分散在地上。唯一在雪中还能够看得出的,是两个土垅,轮廓被覆盖的白雪勾勒得愈加温柔,在寂寞中相依相偎,仿佛并没有什么凄冷的感觉。
女子在坟前跪下来,堇色的衣裙像是在雪野中娇羞盛放的花朵,发间的秋水簪似乎对风雪有着某种吸引力,可是飘落到周围的雪花又会在瞬间消弭于无形。
古清颜明丽的双眸里起了些水雾:“五年了……爹,娘,女儿不孝,过了这么久才来看你们。”
“但是,你们生前的仇,女儿都替你们报完了。”明明是那么谪仙般柔婉的容颜,却显出些坚忍的神色来。
少女默默磕了三个头,神情渐渐淡漠。
一旁的男子亦庄重地向着坟茔鞠躬。
古清颜站起来,看着一旁,桃花树依旧安静淡漠,腊梅树却已经满树灿烂,浅黄色的花带着幽香落在她肩头。
秦问弦竟然笑起来,不同于从前漠然的冷笑,这一次,他的笑意似乎到了眼睛里,原本深邃不见底的双眸也变得清澈起来,如山间四月温柔的碧水。
伸手拈起一朵小小的花放到鼻尖轻嗅,眼角瞥见了男子这样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古清颜似是漫不经心问:“笑什么?”
“我在想,做人最好的结局也就莫过于如此,能够和一生挚爱的人同归黄土,并且,在世间还有人记得这个已经离开了的人。”眼中的笑意变浓,他看向梅树下,一树白雪,却传出淡雅迷人的幽香,一袭堇衣的女子就那么婷婷立着,绝色的脸庞上有些哀伤,也有些痴惘,美得让人难以呼吸,“令尊令堂,其实已经足够幸福。”
指间的梅花轻轻落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女子叹了口气,听见这样的话,显然是有些动容:“小时候,只要是道了下大雪的日子,爹都会一个人出去,从不许我跟着,我只有一个人待在家里,听着屋檐上的声音,密雪声比碎玉,凄凉得叫人害怕。有时候也想出去找他,可从来找不到。”
“怎么会找不到呢?只要循着雪上留下的脚印就好了。”秦问弦笑道。
清颜亦微笑,抬头看他:“你不知道。爹爹在雪上经过,从来都是不留一点痕迹的。他是不想被我打搅了啊。”
秦问弦微微一惊,旋即镇定下来道:“也是。难怪我家父说起令尊,也总是尊敬的。”
清颜微微露出些怅然:“只有到了傍晚,爹开始吹箫的时候,我才能够循着箫声找到他。”
“为什么一定是傍晚呢?”像是随意般,男子问道。
清颜斜睨他一眼,有些好笑:“你以为为什么要叫暮影箫。”随即垂下眼帘,“其实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爹他是天天都在吹箫给我娘听啊。”
其实还有一些事,她没有说。那是后来,爹从外面带回来一个从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手里救下来的男孩子,她叫他钦哥哥,他也一直对她好,她的童年生活,也就不再那么寂寞,直到父亲死去的时候,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决然离开。
“十二月初八,今天是我生辰。”女子从袖中拿出暮影箫,爱惜地抚摸着光滑的箫身,“不如听我吹一曲吧。”
箫声轻轻扬起,似有若无地缠绕在周围的空气中,渐渐变得悠扬,随风远远传送出去。暮影箫的音质是温润而幽寂的,绵长得像是春蚕吐出的丝,细细密密地把人心紧紧地包裹住。绝色女子的眉目难得地显得安宁,没有素日里的戒备和警惕,如此淡然而清逸。
今天的她,能够说出如此多的过往,已属难得。或许是因为回到了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多少回忆似潮水般接踵而来。她是有故事的人,是这个世间的残忍夺去了她在这个年纪上原本应该拥有的娇憨与稚嫩。而在每个人的最初,或许都会有那么多的时光,珍藏在心间,永志不忘。
秦问弦走到梅花树下,伸手摘下一朵将开未开的浅黄色蓓蕾,看着它似乎娇嫩却能耐得严寒的细蕊,心下一动,将它簪在了女子发间。映着秋水簪晶莹剔透的光,还有浅浅的幽香时时飘散而出,美不胜收。
箫音终于停下,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古清颜抬手轻抚发间,回首向男子一笑,容光盛极,似乎将天地都点亮:“知道么?我爹说,他第一次见到我娘,就是在雪地里。”那时候,爹说,自己和母亲,真是越长越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样子。
“那一定是一幅极美的画了。”似叹息一般,眼神却没有从女子身上离开半分,秦问弦答道。
心下明白,清颜亦不肯多说,自衣襟上拿下别着的玄色面纱,覆在脸上道:“我们走吧。天也晚了,若是耽搁得久了,只怕你的身体又要不好了。”
“这里,需要派人来修缮么?”秦问弦看着已经摇摇欲坠的竹坞道。
“不必了。我不想让更多的人来打扰他们。”一定是想通了什么,女子面纱后的眼眸一亮,“不如……叫人来拆了吧。总之我也不会再让任何人来住在这里。也好让他们永远获得安宁。”
“你能这样想,也算是难得了。”玄衣的男子笑道,眉目清朗而俊逸。
“人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的难能可贵。”女子说着已经走出去,施施然解开了远方树下绑着的马缰绳。
两骑骏马在风雪中离开,只留下更多的寂静。
宜兴。
雨啸堂主没有召集下属,对于洛氏,他其实已经是志在必得。
“你要亲自去拜访洛锦元?”古清颜有些诧异。洛氏再如何拥有一方势力,似乎也还没有让雨啸堂主亲自上门请求结盟的面子。
“是。”秦问弦负手走到窗前,英挺的眉轻轻皱起,“洛氏虽然自来不习武,但是几百年的书香门第,在民间口碑极好,影响力不可小觑。”
清颜秀眉微挑:“只是因为这个?似乎……不那么叫人信服啊。”
雨啸堂主露出些笑意:“清颜,你何苦那么聪明。”
女领主端起手边的紫砂茶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方缓缓道:“你做事一向要求利大于弊,赔本的买卖你怎么会做呢?”
“你应该知道,盐、铁、茶三样向来为官营,如今的陶瓷、紫砂两样,朝廷也想要控制在手中,”深邃的眼神看向女子修长白皙的指间握着的精致紫砂杯,“宜兴自古盛产紫砂,并且这洛氏,偏偏就掌管着这个。”
女子的眼神瞬间透亮,手指间的紫砂杯却被握得铁紧,轻轻“咯”一声,已经有了些许裂纹,语气却没什么起伏:“难怪。除了人才,钱财也是必不可少的吧。你怎么对朝政上的事情也知道得这么清楚,可真是不容易。”
秦问弦眼神一动,并不正面作答,只淡淡道:“你随我一起去吧。”
洛氏的府邸并不太大,难得的是布局得很是精巧,尽是江南园林的秀雅。
前面引路的仆人显然是得了主人特别的嘱咐,对这一对男女极是客气有礼。年轻的男子一身玄色的长衫,腰间是一条华美的白玉带,眉目俊朗,气质高华。身边一袭堇色长裙的女子蒙着玄色的面纱,发间一支晶莹剔透的长簪,虽然看不清容貌,却无端显得清丽而脱俗。穿过月洞门,经过幽深曲折的回廊,便是正堂。
素锦长袍的主人已经在等候,见得两人过来,忙起身来迎接。
那就是洛锦元。衣着倒并不见得如何富贵,但眉目间却给人以极精明的感觉,并不像一般的文人。
眼神掠过气质出尘却冰雪般沁凉的女子,在空气里无声地凝滞了分毫,立刻又变成了一个杰出商人应该有的眼神,睿智却不脱离世俗。
果然。女子暗道,他也没有忘记。
“秦堂主,颜姑娘,光临寒舍,不胜荣幸。来来来,快请坐。”洛锦元转头吩咐,“快上茶来。要雨前龙井。”
秦问弦客气回礼,古清颜亦点头致意,便向客座上坐了。
接过婢女上来的茶,洛锦元拿碗盖轻轻撇去浮沫,状似无意道:“秦堂主此次来意如何?”
女子有些懒散地靠在宽大的榕树根雕座椅上,亦不去动一边的茶水,面纱后的双眸只淡淡看着对面神情闲适的男子。秦问弦丝毫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洛大人心知肚明,其实不必再问。”
洛锦元心下一动。这样自信得骄傲的话语,和这样的神态,和当年那个人,还真是有些像呢。只是,秦问弦似乎真的是不知道这些渊源,难道他竟然不曾提起过?果然是一辈子耿耿于怀啊。
“对于长安雨啸堂之事,我虽身在宜兴,也有所耳闻。”洛锦元对着雨啸堂主仿佛有预谋般笑起来,笑容只是单薄地挂在脸上,“能够如此轻易地平定金陵万俟氏与江南诸多豪门,雨啸堂应当是天下少有敌手了,秦堂主与颜姑娘也是名震江湖,尚有何难处?”
“秦某听闻江南众人传说,宜兴洛氏为书香门第,高风亮节,前来拜会也是应当。”雨啸堂主能够说出这样客气的话,已是十分不易,甚至让对面的女子都有些难以置信,那个骄傲自矜的人也能够这样放低身段。
果然,洛锦元眼神透亮,陡然客气起来:“秦堂主说哪里话,在下实在是不敢当。若有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在下万死不辞。”
古清颜乍然看向那个说出了决定家族命运的话的中年男子,目光有些不屑,语气却是雨啸堂女领主应有的郑重:“洛大人,若果真如此,雨啸堂将来也定然不会薄待于你。”
洛锦元大笑,似是十分满意,末了又向旁边一直端正侍立的婢女道:“去请大小姐来。”
堂下的一对男女对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
很快从门外进来一位身着湖水绿的少女,莲步姗姗,腰际的环佩在行走当中也听不见丝毫的撞击声。是个很清秀的少女,瓜子脸,画了淡妆,典型的南方大家闺秀。
少女款款迈过门槛,脸上带了些微笑,眼神丝毫不向两边斜视,只径自向堂上行礼道:“给父亲请安。”
洛锦元露出些慈爱的神色,对秦问弦道:“这是我唯一的嫡女,闺名婉秋,今年十六岁。秋儿,来,见过雨啸堂秦堂主。”
少女含羞转过身去,亦不敢抬头,只端正福了一福。
秦问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在少女脸上一扫而过,道:“洛大人太客气了,何必叫小姐出来见礼。”
洛锦元笑而不答,又对少女道:“再见过颜姑娘。”
少女依言而行,起身时忍不住向古清颜脸上看去,却只能看见玄色面纱后隐约的清瘦轮廓,看不清相貌。
古清颜略一抬手:“洛小姐不必客气。”
洛锦元这才对秦问弦道:“秦堂主有所不知。我早年丧了嫡妻,一直未曾续弦,也就只得这一个正根正苗的女儿,我难免就偏疼些。如今年纪也大了,我也一直没有给她找婆家,若不嫌弃,我愿献女儿为执箕帚,侍奉堂主左右。”
一席话未完,洛婉秋偷眼看了面前年轻英俊的男子一眼,早已绯红了双颊,一脸娇羞的小女儿情态。
古清颜忍不住露出些冷笑,什么书香门第,不过也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利益可以牺牲自己女儿的势利之徒罢了。
想来也是,此等人,唯利是图,落井下石的事情自然也能干得出来。自己倒是不该听了父亲的话,就此放过他。
雨啸堂主皱了皱眉,显然并不乐意,又似乎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只委婉道:“秦某不才,且不过是一个武林人士,洛小姐是大家闺秀,实在不敢耽误了好人家的女儿。”
洛锦元坐回主位上,摆手笑道:“秦堂主不必自谦。如今江湖上有谁人不知,长安雨啸堂的秦堂主年轻有为,天纵英才,多少官宦人家都想把女儿嫁进来做夫人呢。现今既然我与堂主投缘,何不就成就一段姻缘?”
古清颜听得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辞,在面纱后的绝色脸庞颇有些不屑的神色。看向对面的雨啸堂主,已经能够察觉他的不悦,便稳了性子和言道:“洛大人不必心急。如今总不好叫堂主立时就洞房花烛吧。还待我们回去稍作准备,再议此事。”
秦问弦松口气似的迎上她的视线,长身立起:“洛大人一番好意,秦某心领。今日便先告辞了,三日后自会给洛大人答复。”
这一对男女起身离去,脚下不带起一丝尘土,转瞬间就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