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离感觉心头一阵阵刺痛，初时不过小小一点，如细针刺透，旋即越来越大，乃至于扩及全身。然而那种痛楚却没有丝毫减少，这种感觉周而复始，如潮涨潮退，漫及全身，留下的只是一片狼藉。
    可是，他活下来了。
    没错，一个已死之人是无法感受痛苦的，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受此煎熬！
    当明离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到了一张笑脸。
    那是一张极其美丽的女子容颜，她的笑靥当真如玫瑰般灿烂艳丽。
    然而玫瑰都是带刺的，且是极毒的刺！
    这个女人就是李若遗。
    “你居然又救了我？”明离叹道，“但我毕竟是个废人，救活多少次对你而言均是无用。”
    “谁说你是废人，你大可运功试试……”李若遗的笑中满是期待。
    明离一怔，旋即他惊讶的发现体內真气充盈澎湃，甚至比平日还有强盛一些。
    “激血丹配紫心草当真有神效，然而你只有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后是生是死，连小药王也不能保证。不过这就足够了……”李若遗笑了笑，又道，“黄昏之后，我在药王山北麓净心台等你，是时候了结你我之事了。”
    二
    明离记得初遇小勒之时他的身份还是长安大慈恩寺主持空禅大师的关门弟子，一个剃光头然并未上佛印的小和尚，后其师卷入太子妃韦氏事件，死于大雁塔顶的情塔之内。这一夜风雨交加，明离初拔情殇剑，怒斩十三玄甲死士，终因一时迟疑放过了那个叫狄瑛的少女……
    而今站在面前的是个几乎与自己等高的青年男人，还留起了头发，明离不禁奇怪，难道小勒不再是大慈恩寺最年轻的主持，莫非自己昏迷期间发生了巨大的变故么？
    “我还俗了，虽然对不起师父，那也是我自己的决定。”小勒又道，“康胡儿的叛军破长安之日，因皇帝早早出逃，城内乱作一团，盗贼横起，连大慈恩寺也遭到洗劫了，不得以我只得带着小瑛出寺暂避，之后便来到药王山……”
    “小勒，你在说什么，什么康胡儿的叛军！”明离骇然色变，“二哥他做了什么？”
    小勒观明离表情，好像对如今的天下之势全不知情，他犹豫片刻，决定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他：“当时你被皇帝处死后，你的两位兄长冲冠一怒，起兵反唐……半月之前，康胡儿攻破了长安，如今连皇帝都出逃了……”
    “为何会有这种事发生？”一觉醒来，明离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两位兄长成了叛贼，甚至率军攻破长安，难道大唐已亡？！
    小勒见他神色不对，不由心生不安，果然，却见他喷了一大口鲜血，身子一晃，栽倒在地，径直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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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离，你可真不能令我省心啊，好生保重自己吧。我要歇一会儿，不许在吵我！”
    幽儿的声音沉入内心深处消失不见，明离感觉体内像是被大水冲洗过一般，连五脏六腑都似焕然一新，之前残留的刺痛感业已不复存在。
    身病可医，那心病呢？明离脑海中又浮现出方才小勒的样子，耳畔又回响起他说过的话：“康胡儿造反了，且攻破了长安……”猛然间他觉心头又自一阵刀绞般的剧痛，再度昏迷……
    “孩子，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么？”
    陌生的声音，可听来却又如此熟悉且温暧，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满是皱纹的，却又充满慈爱的老妇的脸。
    老妇见明离醒来，又笑道：“孩子，你终算醒了。”
    “老婆婆，方才是你在对我说话么？”明离不解，“莫非你见过我？”
    “我没见过你，可我见过你爹爹啊！”那老妇温和又慈祥，“正是我怀胎十月将他生下的。”
    明离这一惊非同小可，眼前这个素未蒙面的老妇人居然是自己的奶奶，自己居然还有一个奶奶？！
    那老妇对他的吃惊俨然并不见怪，又笑道：“孩子，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自然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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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离伸手推开门扉，就见房内床榻上躺着一人，那人的模样他哪能忘记，赫然正是自己的生母茗儿……
    那老妇见他站在门外，迟迟没有举步进门，知道他是太过吃惊之故，当下笑道：“茗儿，你瞧我带谁来看你了。”
    床榻上的茗儿应了一声，微微侧头，当她看见明离时也是一愣，仿佛不敢相信，旋即泪水汹涌而出，呼道：“离儿，当真是你么？！”
    “娘亲……”明离再无怀疑，快步而入，抢到床榻边，径直跪倒，却也是泪如泉涌。
    当日在北疆战场，面对水冰寒的谏言，明星嘴上说绝不接受，终究他还是将茗儿带来药王山找到小药王医治，更令他意外的是，自己的母亲甘氏依旧留在药王山，成了小药王的佣仆……
    如今已过一载光阴，茗儿病情驱向稳定，虽仍然动弹不得，已不是命在旦夕，依小药王的说法，也许在未来的十至二十载，她体内融入血液的毒性可以通过药物的循环彻底清除，恢复如常人，虽然希望极其渺茫。
    只要还有一点希望，明星都不会放弃！是以他将茗儿留在药王山，交由母亲照顾。当然他绝对想不到，那个已死去的不孝子也回来了！
    茗儿见儿子那张削瘦的面孔，悲喜交集：“离儿，你又瘦了好多，这些日子过得不好了？”
    “娘亲，你毋需担忧，孩儿没事的。”明离一抹脸上泪水，笑道，“娘亲，原来我还有个奶奶么？”
    “那是自然的。”茗儿笑道，“离儿，你以后要听婆婆的话，知道么。”
    明离转头望向那老妇，她脸上的笑容和蔼而温暖，是真正属于一个亲人的，是无任何心机和城府的……
    是的，活在这人世间，他并非真的孤身一人！
    三
    黄昏。
    明离来到药王山北麓净心台，此地三面环林，鸟语其间，是个颇为怡人的所在。然而此时的他可是半分欢喜不起来，他环顾四周，大声说道：“李若遗，我已经到了，还不现身么？”
    “不错，你来得挺准时。”李若遗自林中走出来，媚眼含笑，“明离，你可知我为何邀你于此地相见？”
    明离在等她说下去。
    “因为此地对我们兄妹而言是个极为重要的所在。”李若遗脸上掠过一抹酡红，她居然变得扭捏害羞，微微低头，轻声道，“这是我们从小一起练功的地方，也是我第一次给他的地方……”
    虽说唐时较后世在伦理上开放许多，然亲兄妹相乱终究为世人所不耻，明离见她说得如此情深不悔，不禁回忆起自己对师父连翘有过的非分之想，却也对她恨不起来，说道：“在此地杀我，倒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错了，我是想要瞧瞧你是凭什么打败我哥哥的！那日在长安甘露殿，你的模样虽然可怖，但功力应该是不如我哥哥，今日我一定要弄个明白！”说着李若遗摆开架式，提气开声，“废话少说，动手吧！”
    明离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只叹道：“你想知道李陆吾为何会败给我？其实以我的武功便是竭尽全力，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当日他之所以会败，只因那时的他已是穷途末路，甚至生无可恋……”
    “你在胡说什么？”李若遗大怒，眼眸之中似要喷出火来。
    明离又道：“你不必如此诧异，这种事你早就该料想到的。李陆吾武学修为高绝，本质上是个江湖人，却未能看清自己，混迹于长安这等是非之地，自然就是这种结局了……”
    “你废话太多了！”李若遗怒不可遏，身法施开，先行攻了上来。
    这兄妹俩的武功如出一撤，然论强度，这李若遗远不如其兄，且速度亦有所差距，她这个妹妹较之兄长完全在两个档次。
    于是明离选择不闪不避，直面对手的攻击。
    拳掌相交，明离单手抓住了李若遗那如玉雪白的拳头。
    忽然，李若遗连退数步，却没有倒地。
    倒地的人居然是明离，他爬在地上，不住呕血，如瘫了般竟是一动不动，鲜血漫出，流得身边都是。
    “你武功比我高，本来败的人应该是我，结果却是如此，你可知为何？”李若遗叹了一声，续道，“因为你根本没有斗志，根本没有获胜的打算，你甚至已不想再活下去了！看来你说的没有错，兄长当日就是这般输的……”说着她脱下左手之上那只鲜血淋漓的透明手套，将之抛至明离身旁的血泊中，又道：“明离，世人皆言你是罪魁祸首，你若真的因纠结此事而轻生赴死，那简直是愚蠢之极，连我那蠢蛋兄长都不如了！”说罢她转身径直离去。
    原来方才两人看似只有过了一招，实则交手十余招不等，只因出手太快，肉眼瞧来仿佛只有一招……李若遗最后一招以掌为刀，明离居然没能闪避开。
    这一击不快也不狠，明离本可以避开，但他却选择了挨下来。
    难道真如李若遗所言，明离也觉得自己这个引发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早就该死了么？
    明离抬袖抹去嘴边血水，慢慢得站起身来，立于这片天地间……
    四
    “离儿，你娘在此，你爹爹不久也会回来，你当真不愿留下来多住几日么？”
    夜落星稀，明月如盘，药王山上清幽却不寂静，时而能闻得风过林间而发出的沙沙之声。
    明离抬起头，眼前是那位年逾天命的奶奶，夜月下她的笑靥之中却有着与她年岁不太符的柔情。
    “我听茗儿说起来过，你对你爹始终心存怨恨，那也许真是星儿思虚不周之故。若是因此你不愿留下，奶奶也不会强迫于你，只是……”
    “只是如今孙儿我已成众矢之时，走在江湖上怕要成为过街之鼠，人人喊打的。”明离笑了笑，又道，“只是这种事，孙儿并不会惧怕。”
    “你啊，就与你爹爹一个样，当年他为了你娘，不惜与偌大的南诏为敌……”甘婆婆没有再说下去，改口道，“如此说来，你是下定决心要走了？”
    “也许有一日我会回来吧。”明离起身站起，说道，“两位结义兄长之事，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以我必须回去将事情解决……奶奶，这些日子，娘亲就有劳你照顾了。”
    “你现下便要走么？”
    “不，我明日起程。今晚孙儿要留在娘亲身边……”明离自嘲般笑着，“我这个不孝子，也许只有这一次能尽尽孝道吧。”
    甘婆婆微笑道：“那也挺好啊。”
    明离看着她，忽然笑了，说道：“奶奶，孙儿相信那个关于韩家堡创堡之主恋上的你的传闻不是假的，你果然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人。”
    “什么好女人啊，老太婆而己。”甘婆婆轻轻叹了一声，仰望星辰，又道，“韩易，他已经走了好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