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胡儿的临时营地住扎在潼关东北，当水忆夕步入营帐，迎面可见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悬挂正中央的屏风间。
    但见地图之上山河交错，一条粗大的赤线指向一个地方，正是大唐国都长安。
    “在世人眼中，我康胡儿是个叛贼。”康胡儿正坐帅位，看着水忆夕，又道，“你认为三弟会怎么想？”
    “一个已死之人，还能怎么想？”水忆夕面无表情，语调冷漠。
    “你也认为他真的死了么，”康胡儿忽然站起，说道，“但我决不相信！”
    “你是想说这才是你造反的真正目的么？”水忆夕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大可向皇帝索要他的尸体，何必如此劳师动众？康胡儿，之前我只道你为人自私无情，竟沒想还如此的厚颜无耻！”
    “因我之故，间接害死了小箩，你恨我入骨，这是理所当然的。”康胡儿叹了一声，又道，“高尚对你极是恐惧，要我务必杀你，但你终究是我弟妹。康某这话只说一次，离开此地，莫要再参与其中了，枉自送了性命。”
    弟妹！！
    水忆夕浑身都在发抖，心中更如针扎般得剧痛着。那个人明明都已经过去了，丧失了，为何这称呼还是令她如此怀念，怀念到痛不欲生？！
    她使劲让自己镇定下来，冷笑不语。
    “你确实很聪明，深谙人心，计划周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是我一大劲敌。”康胡儿续道，“然今日潼关之势，你们是守不住的，这道理，你应该早就明白。”
    水忆夕兀自不语。
    “你不过是想要收拢牛源凌河洛为你所用，是以明知必败，还是要与我纠缠……”康胡儿笑了笑又道，“既然如此，你我大可谈桩买卖，你看如何？”
    “买卖？”水忆夕抬头看着他，目光雪亮，她淡然一笑，说道，”如今我已是你的阶下之囚，生杀予夺全在于你，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因为高尚十分看重你，因为你曾是我的弟妹，因为……”康胡儿露出十分确定的表情，“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我都会再遇见三弟。”
    又是那个人，为什么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负心汉！
    水忆夕狠狠地咬着牙，说道：“你想要跟我谈怎样的买卖？”
    “关于我这条命。”康胡儿道：“如果将来我败了，希望你能让我死得其所。”
    水忆夕吃了个惊，此时的康胡儿如日中天，不明白他为何说出这种不可思议的话来？难道他举兵造反，只是为了寻死么？
    康胡儿笑了笑，又道：“此事对你有利无弊，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我只是个平凡女子，你凭什么认为我可以帮你？”
    “若你真的只是个平凡女子，便不会站在此地与我说这样话了。”康胡儿又道，“当日你离开三弟，登上中皇山成为女娲，而今又来此地阻我，你心中所想，绝不是助唐平叛这么简单，你还有更大的野心，我说的是不是？”
    水忆夕瞪着他，忽然，她笑了，哈哈大笑道：“康胡儿，你非但是个怪人，还是个疯子，你就是个古怪的疯子！”
    “也许吧，早在香兰离开我之时，我就已经疯了。”康胡儿居然也笑了。
    二
    夜色下，潼关之下火炬蔽天，那火焰如此的炽烈，仿佛要将这世上的一切烧尽方可罢休。
    一声沉闷的巨响，城门缓缓敞开，里内走出一骑，骑士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仪表堂堂，器宇不凡，正是潼关太守高仙芝。
    见高仙芝单骑独来，比勒加打马迎将上去，笑道：“高将军，莫非你改变主意了么？”
    高仙芝翻身下马，黯然道：“但求放过潼关百姓，他们均是无辜的。”
    比勒加看了身后的高尚一眼，后者点点头，他也翻身下马，走上前去，一拍高仙芝肩膀，笑道：“果然还是高兄深谋远虑，我答应你了，不论结果如此，潼关百姓定然毫发无伤。”
    高仙芝点点头，他一挥手，潼关城门彻底被打开了。
    叛军精骑鱼贯而入，最后一人正是比勒加，他看了高仙芝一眼，轻叹一声，说道：“却不知是高大哥的瓮中捉鳖厉害，还是我的将计就计高明？”
    高仙芝一笑道：“之后便见分晓。”
    比勒加哈哈一笑，向高仙芝抱了抱拳，纵马冲入门内。
    与此同时，城门轰然而闭，随即响起的是此起彼伏的杀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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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门一闭，叛军主力尽数被困入关中，守关军士据守城头城下，其数量在叛军之上，他们手中武器或枪或弩，仿佛一场力量悬殊的围猎。
    面对如此巨大的优势，封常清却兀自眉头深锁，只因他心中实在无法对高仙芝放心。为了歼灭叛军主力，他将几乎全部的兵力交给自己，终究太过凶险了。
    就在此时，部下来报，重围中的叛军主力准备突围。
    封常清当即稳定情绪，下令道：“命东西两门军士齐整弓弩，配合我军冲杀，不得令一个叛军逃离此地……”他顿了顿，回头对身后的副将道，“你且密切注视城外，等待高将军的讯息。”
    那副将应诺下来，却不免有些迟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封将军，高将军手中兵力有限，恐怕……”
    “胡言乱语！”封常清勃然大怒，喝道，“若再敢妖言惑众，老子先宰了你！”
    那副将大骇，急急噤声，匆匆办事去了。
    封常清心下却是一阵叹息，他环视身周军士，大声说道：“诸位兄弟，我封常清是个粗人，大道理不会说，只知潼关若失，咱们也不必活了。封某人决定拼死一战，与潼关共存亡，你们以为如何？”
    他话音方落，立时有人大声回应：“我等愿与封将军共存亡！”此例一开，便有更多的人出声附和，直至传令全军。
    封常清看在眼里，听入耳中，不禁点了点头。他拔剑在手，大喝一声：“杀！”第一个冲下城头。
    三
    马蹄之声雷霆般轰鸣而至，就在潼关外离高仙芝所在数里之处的黑暗中，出现了三个巨大的黑影。它们来得极快，近了可见那是八匹马拽拉着巨大的冲车，正是叛军引以为傲的“八马雷霆之阵”。
    高仙芝翻身下马，高声道：“火箭兵准备！”
    其时所谓的“火箭”本质上只是在箭镞上涂上松脂之类的易燃之物，捆上少量稻草，点起火来使用。这种武器燃烧时间极短，必须在短距离内击中目标方可发挥威力。
    这支火箭兵约莫三十余人，倒是训练有素，他们每队十人，前中后成品字形站立，待得八马雷霆奔近，他们才点燃稻草，依次发射。如此前赴后继，火箭如雨而下，正中马匹身躯，顷刻间这二十四匹马没入火海之中，被活活烧死，八马雷霆之阵顷刻之间告破。
    然而冲车阵方破，就在相同的黑暗里，迅速奔出一排手持巨大铁盾的步兵，他们齐声呐喊，持盾飞奔。这些铁盾少说有二十余斤不等，然而这些兵士提在手中，狂奔起来，居然毫不费力，更是步调一致！这支部队来得如此迅猛，如蔽日狂沙，又似滔天巨浪，仿佛要将这个世界淹没一般。
    果然，火箭兵无法抵挡如此凶猛冲击，顷刻被淹没……
    不消片刻，马蹄声又起，就在这支铁盾兵背后，还是那八马雷霆之阵，这次却有十余辆不等。
    “好一个诱敌之策啊！”高仙芝冷笑一声，挥手撕裂披风，露出里内金甲，他拔剑在手，大喝一声，催马冲前，居然仅凭这单枪匹马，冲入那滚滚军阵之中。
    多少年前，他意气风发，想要成就莫大的功业，老来面对满堂子孙，他这个老祖宗将有许多可吹嘘之事。
    如今他已功成名就，大唐第一儒将，何等显赫的名望啊，对此他早已心满意足！然而，真的可以等得到子孙满堂的那一天么？！
    高仙芝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纵马冲锋，身边的景色在迅速倒退，犹如他那飞快流逝的生命。
    到了，终于还是到了……从人间跃入地狱，就在他挥剑砍落一颗脑袋的那一刻；也在他的胸口被长枪贯穿后的那一瞬……此时此刻的他骤然明白了许多事。
    死亡，原来是如此的简单啊！如狂饮烈酒，烂醉如泥，慢慢的，他感觉这个世界在分解，在崩溃，包括那个渺小的自己，最终如风消散，无影无踪……
    但还有一丝残存的记忆，记忆里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那张原本白净俊秀的面容上沾满了鲜血，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喃喃自语着：
    “错了，大家都错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模样越来越模糊，直到他彻底消失不见……眼前的世界也彻底消失，完完全全没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真的都错了么？”他长叹一声，闭上眼去。
    四
    封常清骁勇当无前，带头冲锋，其部下军士受其感染，亦是热血沸腾，人人悍勇。这支兵不过百余人，自城头冲下，好似一柄锋利的短刃，切开叛军防御阵型，顷刻便使对方陷入首尾不得相顾的混乱之地。
    封常清挥剑砍翻对面之人，觅得一匹战马，当即翻身而上。这下更可谓如虎添翼，他纵马驰骋，来回冲杀，原本混乱的叛军陷入崩溃之境。慌乱之中他们只得向东西两边的城门突围，结果早就埋伏好的唐军弓弩手一箭一个，几乎无一生还。
    眼看叛军军队伤亡过半，唐军占压倒性优势，胜负显而易见。就在此时，潼关城门外传来欢呼之声，随即听得一群人齐声高呼：“高仙芝死了，高仙芝死了……”
    高仙芝乃是潼关真正意义上的统帅，若他真有不测，莫说身为好友的封常清，城中全体军士均是无法接受。一时间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均能从对方眼中看见惊骇惶恐之色，最后所有人的目光均落在封常清身上。
    封常清心头何尝不是惊涛骇浪，但他是统帅，朗声道：“叛军之言何足为信，兄弟们，随我冲杀出城，解救高将军！”
    此言一出，顿时激发起了众军士心中的愤怒之意，他们大声咒骂，便要不顾一切冲出城去。
    忽然，一物自空中落下，滚到封常清面前，借着火光，赫然见得是个血淋淋的人头，那模样，却不是高仙芝是谁？！
    封常清猛觉眼前一黑，险些昏厥，他勉强振作，然泪水还是涌上双目。
    轰的一声巨响，却见八匹马拉着一辆巨大的冲车破门而入，紧随其后的数以千计的持盾步兵。
    “这一日，终于还是到了么？！”封常清仰天长叹，叛军蜂拥而入，论兵力甚至已在唐军之上。